我记事的时候,娘亲已经变成风了。
爹爹说这话时,总在揉我的头发,他的指尖有点抖,桃花瓣会落在他的发间,像谁偷偷插上去的。我不太懂“变成风”是什么意思,只知道风会吹过幻尘殿的窗棂,会掀动我的裙摆,会在我喊“娘亲”时,轻轻拂过我的脸颊——就像爹爹说的那样。
再一次去幕天阁,是爹爹牵着我去的。黑曜石广场冷冰冰的,比幻尘殿的青石板凉多了。舅舅站在最高的台阶上,黑袍被风吹得猎猎响,他的脸跟广场的石头一样硬,可看见我时,眼睛忽然就软了。
“玉笙。”他蹲下来,声音比爹爹的还沉,却没吓到我。我记得他,要喊他“舅舅”。
“舅舅。”我把兜里的蜜果干掏出来,那是繁芜阿姨刚塞给我的,“甜的,你吃。”
世舅舅的手指很大,捏着小小的蜜果干,像捧着什么宝贝。他咬了一小口,眉头皱了皱,却没吐出来。站在他身后的银尘姨姨“嗤”地笑了,舅舅回头瞪了他一眼,银尘姨姨立刻摆手,却偷偷往我兜里塞了把亮晶晶的小石头:“这个给你玩,能变星星。”
后来我常去幕天阁。地震舅舅会用裂开的石缝给我种蜜果树,那些树长得飞快,第二天就能结出红通通的果子;八风舅舅总把我放在风里飘,说要带我去抓云彩,他的风暖暖的,比爹爹幻术变的秋千还舒服;薇楚箬阿姨总穿紫色的裙子,她的指尖能长出会动的小花,绕着我的手腕转圈圈,她说这是“给小团子的护身符”。
星尘舅舅的幻境最好玩,里面有会跑的小木马,有堆成山的糖,还有个长得很像娘亲的影子,会笑着喊我的名字。我伸手去抓,影子却碎成了光,星尘舅舅就蹲下来揉我的头发:“等你再长大点,舅舅就把她变出来,好不好?”
我知道他们说的娘亲,就是那个变成风的人。爹爹的画册里有她的样子,穿白裙子,发间别着桃花,笑起来眼睛弯弯的。我有点印象,她的怀抱比舅舅的披风暖,身上有跟幻尘殿一样的香味,可具体是什么样的,又记不太清了,像蒙着层雾。
去灵犀阁那天,水舅舅牵着我的手。他的手凉凉的,像清溪峡的水,却很稳。时希阿姨给了我一块会走的表,表盘里有小小的花在开,她说:“想娘亲了,就看看表,时间会把想念酿成蜜的。”庞尊舅舅扔给我一个发光的球,差点砸到我的头,他挠挠头说:“……比你娘的破光亮。”颜爵舅舅摇着扇子,给我画了只猫,说这是“照着你娘亲以前养的那只画的”。
人类世界的哥哥姐姐更热闹。王默姐姐把最大的草莓塞给我,汁水流到手上,她就用手帕慢慢擦;陈思思姐姐的钢琴会唱歌,她教我按琴键,说娘亲以前也爱听这个;建鹏哥哥背着我爬树,树叶落在我头上,他说:“你娘亲,比你还爱爬高。”高泰明哥哥总把麦芽糖塞给我,不说话,可我看见他偷偷用袖子擦了擦眼睛。
繁芜小姨最疼我。她的黑袍上总沾着花香,会用黑暗魔法给我扎辫子,辫子上的花永远不会谢。有次我做梦喊娘亲,醒来看见她坐在床边,眼睛红红的,手里拿着支刻着花的银簪——她说,这是娘亲留给她的。
我知道他们都在想娘亲。舅舅看我的时候,眼神像在看另一个人;水舅舅给我讲故事,总说“你娘亲以前也这样”;爹爹抱着我的时候,会对着桃花树发呆很久。
可他们对我好,不只是因为娘亲。
舅舅会把我架在肩膀上,让我摸他黑袍上的金线;银尘姨姨用尘埃给我堆小房子,连窗户都雕得好好的;王默姐姐教我叠纸船,说要一起放进清溪峡,让它漂到娘亲能看见的地方。
那天在幻尘殿,我把所有人给我的宝贝都放进木盒子里:银尘姨姨的星星石,时希阿姨的小表,王默姐姐叠的纸船,还有那支墨玉簪——爹爹说,这是娘亲留下的唯一的东西。爹爹看见的时候,眼睛又红了。
“玉笙在做什么?”他问。
“给娘亲写信呀,”我举起盒子给她看,“等风来的时候,就让风带给她。”
文爹爹把我抱起来,下巴抵在我的头上。我听见他说:“好,让风带给她。”
风从窗户吹进来,带着桃花的香味。我好像看见有片花瓣落在了琴上,像娘亲的手指,轻轻碰了碰琴弦。
叮叮,咚咚。
琴好像在笑呢。
风掀动了盒子里的信纸。那是娘亲写给我的,字迹圆圆的:“我的小团子,要在开满花的地方长大呀。”
我摸了摸信纸,好像摸到了娘亲的手。风又吹起来,桃花瓣落在盒子上,像谁在偷偷笑。
我想,娘亲一定在风里看着呢。她看我被世舅舅举得高高的,看我吃银尘舅舅的糖,看繁芜阿姨给我扎辫子,看所有人都对我笑。
这样就很好啦。
我会带着大家的爱长大,在满是花的地方,笑得甜甜的。就像娘亲希望的那样。
毕竟,我可是被整个世界宠着的小团子呀。
只是,玉笙真的很想很想娘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