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年前的幻梦琉璃琴还在泛着温润的光,云轻鸢坐在琴前,指尖刚落,清越的琴音就漫过了整个桃林。她偏头看站在廊下的文砚辞,白裙扫过琴凳的流苏,带起一阵桃花香:“你听,这节我练会了!”
他走过来,从身后轻轻圈住她,下巴搁在她颈窝,呼吸拂过她的耳畔:“我们阿鸢最聪明。”
“那是!”她得意地扬下巴,指尖却故意错了个音,琴音陡然变得滑稽。她转身往他怀里钻,笑得肩膀发抖:“骗你的!我就是想让你夸我!”
文砚辞接住她,任由她在怀里蹭得满身桃花瓣。她的净化之力沾在他衣袖上,暖得像春日的阳光,与他的幻术缠成温柔的结。“想让我夸,直说便是。”他吻了吻她的发顶,“我们阿鸢,做什么都好。”
她忽然仰头,鼻尖蹭着他的下颌:“等打赢了,我们就守着这幻尘殿,天天弹琴给你听,好不好?
“好。”他望着她眼底的光,郑重承诺,“一辈子都听。”
……
文砚辞是被琴音惊醒的。
不是梦里那鲜活的、带着笑意的调子,而是殿内那架幻梦琉璃琴,在冷雾里发出低低的嗡鸣,像谁在无声地叹息。
他猛地坐起身,胸口剧烈起伏。窗外的天刚蒙蒙亮,桃林的影子被晨雾拉得很长,哪里有她的身影?
又是这个梦。
自从她在灵犀台化作光尘,这万年前的片段就总缠着他。梦里她的笑越甜,醒来面对这空荡荡的殿宇,心就越像被掏空了一块,冷风呼呼地往里灌。
他踉跄着下床,脚步虚浮地往琴室走。幻梦琉璃琴就放在案上,琴身的琉璃在晨光里泛着冷光,琴弦上积着薄薄一层灰——自她走后,再没人碰过它。
这是她唯一留下的东西了。那支月舞霓裳鞭,跟着她一起消散在光里,连一丝金线都没剩下,只有这架琴,不知被什么护住,孤零零地留了下来。
他伸出手,指尖快要触到琴弦时,又猛地缩了回去。
不敢碰。
怕一碰,就想起她坐在这儿,笑着说“骗你的”;怕一碰,琴音会带出她的气息,让他以为她还在;更怕碰了之后,琴音里的空寂会提醒他——她真的走了,再也不会回来陪他弹琴了。
隔壁传来玉笙的哭声,小小的身子大概又蜷在被子里,抱着那支墨玉簪发抖。自从她指着灵犀台的方向问“娘亲是不是变成光了”,就总在夜里哭,哭声细得像根线,勒得他心口发紧。
他不敢过去。怕看见女儿红肿的眼,怕听见她问“娘亲为什么不把琴也带走”,更怕自己会在她面前溃不成军——连女儿都在忍,他这个做爹的,怎能先垮掉?
他伸出手,终于还是抚上了琴弦。
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,带着琉璃特有的温润,却没有她指尖的暖意。他试着拨动一根弦,琴音泠泠响起,空旷地撞在殿壁上,弹回来,像声叹息。
不是她弹的调子。
差太远了。
他的指法生涩,力道不稳,弹出的音断断续续,哪里有她奏出的半分灵动?他想起万年前她笑他“笨死了”,那时的笑里全是甜,此刻却像针,扎得他眼眶发酸。
“阿鸢……”他弓着背,额头抵在琴上,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“你看,我还是这么笨……”
“你回来好不好?回来弹给我听……”
“玉笙说想听《桃夭》了,她说只有娘亲弹的,才有桃花的味道……”
眼泪砸在琴面上,晕开一小片尘痕。琉璃琴被他抱在怀里,冰凉的琴身贴着滚烫的脸颊,像她最后看他时,眼底那抹又痛又柔的光。
隔壁的哭声停了,大概是玉笙哭累了。他死死咬着唇,不让呜咽漏出来,血腥味在舌尖蔓延——他不能让女儿听见,不能让她知道,爹爹也撑不住了。
女儿已经够苦了,没了娘亲的怀抱,连娘亲的琴音都只能从他这双笨手里,听些走调的残音。
他想去她坟前坐坐。
可哪里有坟呢?
她消散得那样彻底,连魂魄的碎片都没留下。世王说“她融入了仙境的每一寸土地”,银尘说“风吹过的地方都是她”,可他只想找个地方,能让他堂堂正正地哭一场,告诉她他有多疼,告诉她玉笙有多想她。
没有坟,没有碑,甚至没有一抔能让他祭奠的土。
文砚辞蹲下身,把脸埋在琴凳上。这是她当年常坐的位置,凳面上还有她裙摆磨出的浅痕。他能想象出她坐在这里的样子,歪着头看他,指尖在琴弦上跳跃,像只灵动的蝶。
“阿鸢……”他的声音闷在木凳上,带着压抑的哽咽,“你留着琴,是想告诉我,你还在听吗?”
“可我不敢弹啊……”
“我怕弹了,你也不会应我了……”
他伸出手,紧紧抱住了那架幻梦琉璃琴。琴身冰凉,却带着她残留的、极淡的净化之力,像她最后留下的一丝温柔。他把脸贴在琴上,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,砸在琉璃面上,晕开一小片水雾。
他不敢哭出声,只能死死咬着唇,任由眼泪浸湿琴身。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,却远不及心里的疼。
不知过了多久,晨光终于漫进琴室,落在琴身的水雾上,折射出细碎的光。文砚辞慢慢抬起头,看着琴面上自己模糊的倒影,忽然伸出手,轻轻拨动了一根琴弦。
“咚——”
琴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,清越,却带着化不开的空寂。
没有她的笑,没有她的回应,只有冷雾穿过窗棂,卷起地上的桃花瓣,像谁无声的叹息。
他知道,以后的漫长岁月里,他只能守着这架琴,在每个清晨和黄昏,弹起那支没有她的《桃夭》。
弹给空寂的殿宇听,弹给寂静的桃林听,弹给那个永远活在回忆里的人听。
只是每弹一个音,心口就像被琴键碾过一次,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