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城西北角,一处偏僻荒废、名为“寒鸦台”的旧演武场。断壁残垣在积雪中沉默,枯死的藤蔓如同鬼爪般缠绕在倒塌的石柱上,几只漆黑的寒鸦在光秃秃的枝桠间跳跃,发出粗嘎难听的叫声,更添几分肃杀与不祥。
寒风卷着雪沫,刀子般刮过空旷的场地。
一身素衣的墨北,被两个面无表情、气息沉凝的御前侍卫押解着,一步步走向场地中央。他的脸色在灰白天光下显得更加苍白,近乎透明。肩臂处的伤口显然并未痊愈,行走间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。然而他的脊背却挺得笔直,如同风雪中宁折不弯的青竹。深黑的眼眸平静无波,扫过这片荒凉的刑场,掠过那些隐藏在断壁残垣后、如同鬼影般若隐若现的东厂番子,最后,落在了场地尽头,那个临时搭建的、遮着明黄帷幔的观刑台上。
观刑台很高,垂下的明黄帷幔挡住了后面的人影,只透出一个模糊的、属于帝王冠冕的轮廓,以及几道侍立的身影。
墨北的目光在那帷幔上停留了一瞬,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,随即归于沉寂。
他被押到场地中央站定。寒风灌入他单薄的素衣,衣袂翻飞,猎猎作响。他微微仰起头,望向阴沉沉的天穹,任由冰冷的雪沫扑打在脸上。
时间,在寒风的呜咽和寒鸦的嘶鸣中,一分一秒地流逝。
突然!
“咻——!”
一道凄厉尖锐的哨箭声,猛地划破死寂的天空!如同进攻的号角!
“杀——!”
“保护陛下!诛杀逆贼!”
四面八方,数十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断壁残垣后、积雪覆盖的沟壑中暴起!他们穿着杂乱的布衣,手持利刃,眼神凶狠疯狂,口中高喊着“诛杀昏君”、“清君侧”的口号,如同决堤的洪水,悍不畏死地朝着观刑台的方向猛扑而来!目标,直指那明黄帷幔之后!
场面瞬间大乱!
“护驾!护驾!” 观刑台周围,原本肃立的御前侍卫和东厂番子们立刻拔刀迎敌!金铁交鸣之声、怒吼声、惨叫声瞬间响成一片!寒鸦台顷刻间化作血腥的修罗场!
押解墨北的那两个侍卫也立刻拔刀,警惕地护在他身前,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混乱的战场所吸引。
就在这电光火石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场突如其来的“刺杀”吸引的瞬间!
墨北动了!
他猛地一矮身,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!那只未受伤的右手,快如闪电般从素衣宽大的袖口中滑出一物——不是武器,而是一枚婴儿拳头大小、通体黝黑、刻满诡异符文的金属圆球!
“轰隆——!!!”
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!
那枚黑色的金属圆球在墨北脚下猛然炸开!浓烈的、刺鼻的、如同硫磺混合着血腥的赤红色烟雾如同火山喷发般汹涌而出!瞬间将墨北以及他周围数丈范围彻底吞没!
这变故来得太突然!太猛烈!
无论是疯狂扑向观刑台的“叛军”,还是拼死护驾的侍卫和番子,都被这声巨响和瞬间弥漫开的浓烈红烟震得动作一滞!
“烟雾有毒!闭气!保护陛下!” 有人嘶声大吼!
混乱瞬间加剧!红烟翻滚,遮蔽了视线,只听见兵刃碰撞声、惨叫声、咳嗽声、怒吼声交织在一起,人影在浓烟中幢幢晃动,敌我难辨!
观刑台上,明黄的帷幔被爆炸的气浪猛烈掀起一角!
就在那掀起的缝隙中,一直隐在帷幔后的新帝颜昭,那张端肃威严的脸上,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骇!她死死地盯着那片翻滚的赤红烟雾,目光锐利如鹰,瞬间捕捉到了烟雾边缘,一道一闪而逝、极其模糊的身影——并非扑向观刑台,而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刁钻的角度,借着烟雾的掩护,如同鬼影般朝着演武场最外围、防守最为薄弱的西北角断墙疾掠而去!
那身影…那速度…那目标…根本不是刺杀!是佯攻!是声东击西!是……调虎离山!
目标…是朕?!
一个冰冷的名字如同毒蛇般瞬间窜入颜昭的脑海——墨北!是墨北!
“拦住他!拦住西北角!他要行刺朕!” 颜昭的怒吼声带着帝王被愚弄后的极致暴怒,穿透了混乱的喧嚣!
然而,太迟了!
墨北在浓烟和混乱的掩护下,已然如鬼魅般突破了外围稀薄的防线,距离观刑台,不过百步之遥!他手中似乎握着一柄闪烁着幽蓝寒光的短刃,直指帷幔之后!
“陛下小心!”
千钧一发!一名忠心耿耿的东厂掌刑千户如同疯虎般扑出,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挡在了那道身影与观刑台之间!
“噗嗤!”
利器入肉的闷响!
幽蓝的短刃狠狠刺入了掌刑千户的胸膛!那千户双目圆瞪,口中鲜血狂喷,却用尽最后力气死死抱住了行刺者的身体!
“保护陛下!拿下刺客!”
更多的侍卫如同潮水般涌来!无数刀剑朝着那被千户抱住的行刺者身上招呼而去!
“噗!噗!噗!”
利刃切割血肉的声音令人牙酸!
鲜血如同喷泉般四溅!
那行刺者的身体瞬间被捅成了筛子!他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未能发出,便软软地倒了下去,与那忠心的掌刑千户一同倒在了血泊之中。
混乱,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!
“刺客”伏诛,但浓烟依旧弥漫,厮杀声依旧此起彼伏。观刑台周围一片狼藉,侍卫们惊魂未定,紧张地搜索着可能的漏网之鱼。
就在这时——
“陛下!陛下!不好了!” 一个惊恐欲绝的声音从皇城方向传来!一个内侍连滚带爬地冲进寒鸦台,脸色惨白如纸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“宫…宫城!九门提督…九门提督骆大人…她…她反了!打着‘清君侧’的旗号,已经…已经率军控制了玄武门!正…正朝着紫宸殿杀去了!”
如同平地惊雷!
整个寒鸦台瞬间死寂!
所有厮杀声、呼喊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!无论是“叛军”还是侍卫,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,僵在原地!浓烈的血腥味和刺鼻的硝烟味混合在一起,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。
观刑台上,明黄的帷幔被猛地掀开!
新帝颜昭霍然起身!那张端肃威严的脸,此刻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暴怒而扭曲!她死死盯着那个报信的内侍,眼神如同要将人活剐:“你说什么?!骆青鸾反了?!不可能!她…她…”
颜昭的声音猛地顿住!一个可怕的、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她的脑海!骆青鸾…骆青鸾是颜酒的人?!不…不可能!骆青鸾是她一手提拔的九门提督!是她的心腹!是…是了!那密账…李琏的密账!当初就是骆青鸾负责协查江南道!难道…难道那份所谓的“铁证”,那份让她不得不自断江南臂膀的密账,本身就是颜酒和骆青鸾联手炮制、用来取信于她的诱饵?!目的就是为了让骆青鸾取得她的绝对信任,最终掌握帝京九门兵权?!
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!颜昭如坠冰窟!她猛地转头,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射向寒鸦台中央那片尚未散尽的赤红烟雾!
调虎离山…声东击西…不!是连环计!是死间计!
墨北…墨北根本不是要行刺!他引爆那枚毒烟弹,制造混乱,派出死士佯装行刺吸引所有护卫力量,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作为诱饵,用一场轰轰烈烈的“刺杀”和“伏诛”,将所有护卫力量牢牢钉死在这荒凉的寒鸦台!为的,就是给真正的杀招——掌握九门兵权的骆青鸾,创造一个绝无仅有的、直捣黄龙的机会!让她颜昭,彻底变成这寒鸦台上的孤家寡人!
好狠!好毒!好一个墨北!好一个颜酒!
“颜酒——!!!” 颜昭的咆哮声撕心裂肺,带着帝王穷途末路的疯狂与怨毒,响彻整个寒鸦台!
然而,回应她的,只有皇城方向骤然响起的、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兵戈碰撞声!那声音如同汹涌的潮水,正朝着象征帝国最高权力的紫宸殿,滚滚而去!
寒鸦台上,赤红的烟雾在寒风中渐渐变得稀薄、消散。
场地中央,爆炸的核心位置,只剩下一个焦黑的浅坑,和几片被炸得粉碎的素色布片。墨北的身影,早已消失无踪。连同那枚诡异的金属圆球,都未留下丝毫痕迹。
他就这样,在众目睽睽之下,在赤红烟雾的掩护和新帝惊怒的咆哮声中,如同人间蒸发。
只留下满地狼藉,一滩滩刺目的鲜血,和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、硝烟与……阴谋的味道。
寒风卷过,吹起地上的雪沫,打着旋儿,仿佛在为这场惊心动魄的死局,无声地祭奠。
紫宸宫的血战只持续了不到两个时辰。
当象征着皇权的、沉重无比的宫门在骆青鸾麾下精锐的撞击下轰然洞开;当忠于新帝颜昭的最后一批死士被斩杀殆尽在丹陛之下;当颜昭本人,那位登基不过三日、龙袍都尚未焐热的帝王,被如狼似虎的兵士从龙椅后方的密道出口狼狈擒获,如同丧家之犬般拖到冰冷的大殿之上时……
大局已定。
颜酒来了。
她没有骑马,也没有乘辇。她一步步,踏着丹陛之下尚未完全凝固的、粘稠滑腻的鲜血,踏过散落一地的兵刃残骸和破碎的宫灯,踏过那些曾经煊赫如今却冰冷僵硬的尸体,走向那象征着天下至尊的盘龙金阶。
她换下了素淡的常服,穿着一身玄底金绣的亲王蟒袍,那浓重的黑色如同化不开的夜,金色的蟒纹在殿内残存火光的映照下,张牙舞爪,狰狞毕露。那头雪白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金冠之中,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那张美得极具侵略性的脸。猩红的眼瞳里,燃烧着毫不掩饰的、如同实质般的火焰——那是欲望之火,是野心之火,是踏着无数尸骨攀上权力巅峰的、疯狂而冰冷的火焰!
她的脚步很稳,每一步都踏在血泊里,发出轻微而粘稠的声响。整个紫宸宫死寂一片,唯有她靴底踏过血浆的声音,如同沉闷的鼓点,敲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上,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,垂下头颅,不敢直视那即将诞生的新皇。
她终于走到了金阶的最高处,站在了那张沾着颜昭挣扎时蹭上血污的巨大龙椅前。她没有立刻坐下,而是缓缓转过身,猩红的目光如同君临天下的鹰隼,扫视着下方黑压压跪伏一片的臣子、将领、兵士……
她的目光,最终落在了阶下被两名魁梧士兵死死按跪在地的颜昭身上,她刚在路上被擒拿,显然还不是很适应身份的转变。
颜昭的帝王冠冕早已被打落在地,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不堪,明黄的龙袍被撕扯得凌乱,沾满了灰尘和血污。她拼命挣扎着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着高处的颜酒,那眼神里充满了怨毒、不甘、疯狂,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崩溃。
“颜酒!你这个乱臣贼子!弑君篡位的逆贼!你不得好死!你…” 颜昭嘶哑地咒骂着,声音如同破锣。
“聒噪。”颜酒红唇轻启,吐出两个字,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。
一名侍卫立刻上前,用一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破布,狠狠塞进了颜昭的嘴里,将她的咒骂变成了绝望的呜咽。
颜酒不再看她,仿佛脚下挣扎的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。她的目光,缓缓移向大殿门口的方向,似乎在等待着什么,又似乎只是透过那洞开的大门,望向外面依旧阴沉压抑的天空。
时间,在死寂中流淌。
终于,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。
骆青鸾一身染血的玄甲,大步流星地踏入殿内。这位掌控九门、一手扭转乾坤的提督大人,此刻甲胄上布满刀痕,脸上溅着血点,眼神却锐利如鹰,带着战场归来的煞气。她走到丹陛之下,单膝跪地,声音洪亮,响彻大殿:
“启禀陛下!逆贼颜昭党羽已尽数伏诛!皇城九门,尽在掌控!宫闱内外,已然肃清!请陛下登基,正位大统,以安天下!”
“请陛下登基!正位大统!以安天下!”
殿内殿外,所有兵士、臣子,如同排练过千百遍,齐声高呼!声浪如潮,震得殿宇嗡嗡作响,仿佛要将这紫宸宫的穹顶都掀翻!
颜酒站在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前,听着这山呼海啸般的拥立之声,猩红的眼瞳里,那冰冷的火焰燃烧到了极致。一股前所未有的、掌控一切的快感如同电流般席卷全身!她缓缓地、缓缓地抬起双臂,玄色的蟒袍广袖如同巨大的蝠翼般展开。
然后,她转身,毫不犹豫地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睥睨姿态,坐了下去!
冰冷的、坚硬的、象征着无上权柄的龙座,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被她拥入怀中!
“众卿…平身。”她的声音响起,不高,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喧嚣,带着一种初登大宝、刻意为之的威严与一丝难以抑制的、属于胜利者的沙哑。
山呼再起:“谢陛下!吾皇万岁!万岁!万万岁!”
声浪如雷,滚滚不息。
颜酒端坐于龙椅之上,感受着身下这冰冷座椅传来的、坚实无比的触感。目光扫过下方匍匐的臣民,扫过阶下颜昭那怨毒绝望的眼神,扫过骆青鸾沉稳刚毅的脸,扫过这金碧辉煌却又弥漫着浓重血腥气的紫宸大殿……
成了。
她终于走到了这里。踏着亲姐的尸骨,踏着无数追随者的鲜血,踏着…那个名为墨北的谋士,以自身为祭品铺就的血路。
一股巨大的、冰冷的空虚感,却在此刻,如同跗骨之蛆,悄然蔓延开来,瞬间吞噬了那登顶的狂喜。
墨北…墨北呢?
她猩红的眼瞳下意识地再次望向殿门之外,那片阴沉沉的天空。寒鸦台的消息早已传来:墨北引爆毒烟弹,制造混乱,疑似派出死士行刺,最终在围攻中“伏诛”,尸骨无存。
尸骨无存…
这四个字,如同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她的心尖上!
一股尖锐的、无法言喻的剧痛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!让她几乎无法呼吸!她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,瞬间攥紧!指甲深深陷入掌心,带来钻心的疼痛,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!
他…真的死了?为了她这个命令,为了她这冰冷的龙椅…尸骨无存?
就在这剧痛与空虚如同潮水般要将她淹没的瞬间——
“陛下!陛下!”
一个带着惊惶的呼喊声,打破了殿内山呼万岁的余音。一名浑身浴血、甲胄破碎的将领,连滚带爬地冲进大殿,正是负责封锁寒鸦台外围、追捕“漏网之鱼”的副将!
他脸色惨白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仿佛见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事情:
“寒鸦台…寒鸦台西北角断墙下…发现…发现墨先生!”
颜酒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,骤然停止了跳动!她猛地从龙椅上挺直了身体,猩红的眼瞳死死盯住那名副将,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紧绷和…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:“他…如何?”
副将扑倒在地,头也不敢抬,声音带着哭腔:“墨先生…墨先生他…还活着!但…但…”
“但什么?!”颜酒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帝王的威压和一种濒临失控的急迫!
“但…伤得太重了!肩臂旧伤崩裂,失血…失血太多!他…他好像一直在等…等陛下!”副将语无伦次,最后几乎是吼了出来,“他说…他有话…必须…亲口对陛下说!”
轰——!
颜酒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!什么龙椅,什么朝贺,什么新帝登基,瞬间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!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:他还活着!他还在等她!
“备马!不!备最快的车驾!”颜酒猛地从龙椅上站起,玄色的袍袖带翻了御案上的玉玺!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印玺“哐当”一声砸在金砖上,滚落一旁,她却看也未看一眼!
“去寒鸦台!立刻!马上!”她的嘶吼声响彻大殿,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!
群臣愕然!骆青鸾猛地抬头,眼中满是震惊与不解!阶下的颜昭也停止了挣扎,眼中闪过一丝怨毒的、看好戏般的快意。
然而,颜酒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。她如同一阵旋风,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,冲下了金阶,冲出了血腥弥漫的紫宸大殿,冲向那辆刚刚备好的、由四匹神骏拉着的帝王车辇!
“快!再快!”她厉声催促着车夫,指甲几乎要抠进车壁的雕花里。
车辇在空旷的宫道上疯狂奔驰,碾过积雪,碾过尚未清理的血迹,朝着西北角的寒鸦台疾驰而去!寒风卷着雪沫,如同刀子般刮过车帘,灌入车内,冰冷刺骨。颜酒却浑然不觉,她紧紧抓着窗棂,猩红的眼瞳死死盯着前方,心脏在胸腔里狂跳,几乎要撞碎肋骨!
他活着!他还活着!他还有话要对她说!
他会说什么?交代后事?斥责她的冷血?还是…还是别的?
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疯狂闪过,每一种都让她心胆俱裂!
车辇终于冲到了寒鸦台那破败的辕门外。颜酒不等车停稳,便一把掀开车帘,几乎是跌撞着冲了下去!
“陛下小心!”侍卫惊呼。
颜酒充耳不闻。她一眼就看到了西北角那片倒塌的断墙下,那抹刺目的深青色!
墨北!
他靠坐在冰冷的、沾满污雪和血痂的断墙根下。身上的素衣早已被鲜血浸透,变成了深沉的暗褐色,肩臂处更是被大片大片的、还在不断洇开的鲜红覆盖。他的脸色苍白如金纸,嘴唇干裂毫无血色,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。深黑的眼睫紧闭着,仿佛已经沉入了永恒的黑暗。
几个军医正围在他身边,手忙脚乱地试图止血包扎,但鲜血依旧不断地从他指缝间涌出,染红了身下的积雪。
“墨北!”颜酒嘶声喊着,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!脚下被冻硬的尸体绊了一下,一个踉跄,几乎摔倒,却被旁边的侍卫眼疾手快地扶住。
她的声音似乎惊动了墨北。
他紧闭的眼睫,极其艰难地、颤动了一下。如同濒死的蝶翼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缓缓地、缓缓地掀开了一条缝隙。
那双深潭般的黑眸,终于再次显露出来。只是此刻,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沉静锐利,没有了洞悉一切的清明,只剩下无边的黯淡和涣散。生命的火光正在这双眼睛里飞快地流逝。
然而,当这双黯淡的眸子,艰难地聚焦,终于看清了冲到眼前、那张写满了惊惶、悔恨和某种连她自己都未曾明白的痛楚的脸时——
一丝极淡、极淡的笑意,如同投入死水中的最后一粒石子漾开的微澜,在他苍白干裂的唇角,缓缓地、艰难地漾开。
那笑容里,没有怨恨,没有愤怒,没有控诉。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,一种看透一切的悲悯,和一种…难以言喻的复杂温柔。
他动了动嘴唇,似乎想说什么,却只涌出一股带着气泡的、暗红色的血沫。
“墨北!墨北!撑住!御医!救他!给朕救活他!”颜酒扑跪在他身边,双手颤抖着,想要去按住他肩臂那不断涌血的伤口,却又怕弄疼了他,手足无措。她从未如此刻般慌乱,如此刻般恐惧!猩红的眼瞳里,第一次清晰地涌上了水光!帝王的威严荡然无存,只剩下一个濒临崩溃的女人。
墨北看着她慌乱失措的样子,看着她眼中那从未有过的、为他而涌起的泪光,那抹微弱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点点。他极其艰难地、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未染血、却也冰冷得如同冰块般的左手。
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颤抖着,极其缓慢地,指向颜酒的心口位置。
然后,他的目光,穿过颜酒的肩膀,望向她身后那阴沉沉的、飘着细雪的天空。那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,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。
终于,他用尽生命最后的气息,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、如同诅咒般的清晰,一字一句,送入颜酒耳中:
“愿陛下…坐拥…万里江山…”
他顿了顿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,眼神开始急速涣散,却依旧执拗地吐出最后几个字:
“…永享…无边…孤寂…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他抬起指向她心口的手,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,猛地垂落下去,重重砸在冰冷的、染血的雪地上。
那双深不见底、曾看透她所有伪装的黑眸,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光彩。瞳孔,在颜酒绝望的注视下,一点点放大、涣散,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空洞。
只有那抹极淡的、带着悲悯和了然的微笑,依旧凝固在他苍白的唇角。
仿佛在无声地诉说:
陛下,这就是您想要的。
用我的命,换来的孤寂王权。
您…满意了吗?
寒风卷着细雪,打着旋儿,从断墙的缝隙中呜咽着穿过,吹起颜酒散落在颊边的几缕白发,拂过墨北冰冷僵硬的脸颊。
他死了。
在她终于登上梦寐以求的帝位,在她终于掌控了生杀予夺的无上权柄,在她终于可以俯瞰这万里山河的这一刻。
他死了。
用最惨烈的方式,为她铺就了最后一步血路,然后,在她面前,咽下了最后一口气。留下的,是一句比寒鸦台的风雪更冰冷的诅咒。
“永享无边孤寂……”
颜酒跪在冰冷刺骨、浸满血污的雪地里,身体僵硬得如同那堵断裂的残墙。墨北最后的话语,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,狠狠扎进她的耳膜,穿透她的颅骨,深深钉入她灵魂的最深处!
“愿陛下…坐拥万里江山…永享无边孤寂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