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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世(二)

墨颜99

她甩了甩宽大的衣袖,仿佛要挥散什么不愉快,脚步虚浮地转身,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走去。临出门前,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,回头,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漫不经心的、带着点恶劣趣味的笑容:

“哦对了,先生,”她指了指书案上那本被墨汁污损的《漕运纪要》,“那书…脏了,劳烦先生替本殿…誊抄一份干净的?本殿明日…哦不,后日来取?”

说完,也不等墨北回答,咯咯笑着,脚步踉跄地消失在门外。那笑声清脆却空洞,在安静的“隐雪轩”廊下回荡,很快便被风吹散。

门轻轻合上。

墨北站在原地,目光落在书案上。那本摊开的《漕运纪要》边缘,是颜酒方才信手涂鸦的墨迹,凌乱不堪。然而,在那些看似毫无意义的乱线之下,被她指尖“无意”点过的三个地名——青泥浦、临河仓、虎跳峡,墨色似乎比其他地方都要深那么一丝丝。

他的视线缓缓上移,落在自己刚刚稳稳托住瓷瓶的那只手上。手腕内侧,那道新愈的疤痕在窗外透入的光线下泛着浅粉色的微光。他静立了片刻,深不见底的黑眸中,没有任何波澜,只有一片亘古的沉寂。最终,他什么也没说,只是走到案前坐下,拿起那本被“污损”的书卷,重新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,执起笔,开始一丝不苟地誊抄。

墨色小楷在纸端流淌,工整冷峭,如同无声的棋局在悄然铺展。

窗外,竹影摇曳,风声呜咽。

时光在无声的博弈与暗涌的杀机中悄然流逝。春雪消融,夏荷初绽,秋叶染金,冬风又起。帝京的天空看似平静,暗地里的漩涡却愈发湍急凶险。

紫宸殿,女帝议事殿。

殿内龙涎香的气息浓郁得几乎化不开,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头。巨大的鎏金蟠龙柱在烛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。太女颜昭(代母皇出席,母皇身体不便),身着暗紫常服,斜倚在宽大的龙榻上,指尖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环。她面容端肃,眉宇间积威甚重,眼神锐利如鹰,扫视着下方垂手侍立的几人。

颜酒坐在下首右侧的锦凳上,依旧是那副慵懒随意的姿态,手里把玩着一个精巧的九连环,似乎心思全在那叮当作响的金属碰撞声里,对殿内凝重的气氛浑然不觉。她甚至打了个小小的哈欠,眼尾泛红,带着几分没睡醒的惺忪。

墨北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,侍立在颜酒身后半步的位置。他今日穿了件更显沉稳的藏青色长衫,宽大的袖口遮住了手腕的疤痕,整个人气息沉凝,如同渊渟岳峙。他微微垂着眼睑,目光落在自己前方三尺的地面上,仿佛对殿中的一切漠不关心。

“……江南道水患,赈灾粮款层层克扣,流民四起,竟有暴民冲击官仓!” 说话的是新任户部尚书,一位面容严肃的中年女子,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,“查!必须严查到底!揪出这些国之蛀虫!”

“查?”兵部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臣冷哼一声,语带讥诮,“查来查去,最后不过推出几个小鱼小虾顶罪!真正的硕鼠,盘踞深根,岂是那么容易撼动?” 她意有所指的目光,掠过殿内几位神色各异的宗室亲王。

“好了。” 主位上的颜昭终于开口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,瞬间压下了所有议论。她放下手中的玉环,目光缓缓扫过众人,最终,落在了仿佛置身事外的颜酒身上。

“七妹,”颜昭的声音听不出喜怒,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,“你素来机敏,常在市井走动。对这江南道的乱局,可有何…独到见解?”

瞬间,殿内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了颜酒身上。有探究,有审视,有轻蔑,也有不易察觉的紧张。

颜酒像是被突然点名惊醒,茫然地抬起头,手里的九连环“哗啦”一声掉在地上。她眨了眨那双波光潋滟的红瞳,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和无措:“啊?江南道?暴民?”她挠了挠头,雪白的发丝被她挠得有些凌乱,“皇姐问我这个?我…我只知道江南的点心好吃,绸缎好看…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,听着就吓人!皇姐英明神武,自有决断嘛!”她说着,讨好地朝颜昭笑了笑,笑容天真又带着点谄媚。

殿内响起几声极低的嗤笑,是几位向来瞧不起这位荒唐七殿下的老臣。

颜昭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、如同看跳梁小丑般的轻蔑。她不再看颜酒,目光转向其他人,开始部署具体的查案与弹压事宜。

就在这时,一直如同影子般沉默的墨北,极其自然地、仿佛只是为了更好地侍立在颜酒身侧,向前挪动了微不可察的半步。他的袍袖随着这细微的动作轻轻拂过颜酒身侧小几上的果盘。

“啪嗒。”

一声极轻微的脆响。

一枚饱满的、圆润的紫红色李子,从堆叠的果盘边缘滚落下来,不偏不倚,正好落在颜酒方才失手掉落的九连环旁边。

这声音在安静的殿内显得格外突兀。

颜昭的训示被打断,眉头微蹙,目光扫了过来。

颜酒似乎也被这动静吓了一跳,低头看去。当她的目光落在那枚滚落的李子和旁边的九连环时,猩红的眼瞳深处,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,骤然掠过一丝极其锐利、极其冰冷的光!快得如同错觉,随即又被更深的茫然覆盖。

李子…九连环…滚落…相连…

李?连环?滚落相连?!

一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——李琏!那个掌管江南道漕运多年,表面清廉如水,实则贪婪成性,更是大皇姐颜昭父族暗中扶持的重要人物!此人与江南道几个最大的粮商勾结紧密,形成了一张巨大的利益网,如同九连环般环环相扣!要动这张网,牵一发而动全身,难如登天!但若能找到其中最关键、也最脆弱的一环……

颜酒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搏动了一下,面上却依旧是那副茫然懵懂的样子。她弯下腰,慢吞吞地去捡地上的九连环和李子,嘴里还嘟囔着:“哎呀,怎么掉了…可惜了这好果子…”

墨北已经躬身退回了原位,垂手肃立,仿佛刚才那“意外”的碰撞从未发生。他眼观鼻,鼻观心,神情平静得如同古井无波。

紫宸殿的议事仍在继续,部署着那些看似雷霆万钧、实则难以触及根本的措施。没有人注意到七殿下弯腰时,那低垂的眼睫下,猩红的瞳孔深处,正翻涌着怎样冰冷而汹涌的暗流。更没有人留意到,那个如同影子般沉默的谋士,方才那看似无意的一步,拂落的一枚果子,在七殿下心中,点燃了怎样一把足以燎原的火焰。

数日后,一道来自江南道的密折,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,在死水般的朝堂上掀起了滔天巨浪!

密折直指江南道漕运司主事李琏,证据确凿,条分缕析:勾结粮商,虚报灾情,倒卖赈粮,豢养私兵,甚至与当地流寇勾结,制造民乱!桩桩件件,触目惊心!尤其是一份李琏与幕后粮商分赃的密账副本,如同铁证,狠狠钉在了他的罪状之上!

朝堂哗然!

李琏是谁?那是盘踞江南道多年的地头蛇,更是太女颜昭父族暗中经营多年的钱袋子!动他,无异于直接向太女的势力宣战!

更令人惊骇的是,这雷霆一击,并非来自三司会审,也非来自朝中任何一位手握重权的老臣,而是由一个谁都意想不到的人发起——七殿下颜酒!

她一反常态,不再装疯卖傻。她手持密折,立于朝堂之上,白发束于金冠之中,一身绛紫色亲王蟒袍,身姿挺拔如青松。那张往日里总是带着慵懒笑意的脸,此刻冷肃如冰,猩红的眼瞳锐利如刀,扫视着满朝文武,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、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!她条理清晰,言辞犀利,将李琏的罪状一一陈列,证据链完整得令人窒息!

“……此獠不除,江南永无宁日!国法何在?天威何存?!” 颜酒的声音清越激昂,如同金玉交击,回荡在死寂的金銮殿中,字字铿锵!

龙椅上的颜钦虚弱地点点头,对她糊涂了这么多年的七女儿头一次表达赞赏,只是恐怕她时日无多了。

树立于她身边的颜昭,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。她死死盯着那个仿佛脱胎换骨的七妹,眼神如同淬毒的利箭!她怎么敢?!她怎么做到的?!李琏行事何等隐秘,那密账更是藏得极深!这背后,是谁在替她操刀?!

颜昭的目光,如同实质的冰锥,猛地刺向颜酒身后,那个垂手侍立、如同隐形人一般的青衣谋士——墨北!

是他!一定是他!

没关系,除掉一个小郎君再简单不过了,只需找几个女子污了他的清白他便再无机会跟在七妹身边了!

颜昭安慰自己道。她眼中的怒色一闪而过很快便“释怀”地轻笑一声。

铁证如山,众目睽睽。纵使颜昭心中恨极,也无力回天。最终,李琏被剥去官服,打入天牢,其党羽被连根拔起,江南道官场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清洗!七殿下颜酒,以雷霆手段,一举斩断了太女颜昭在江南最有力的一只臂膀!其锋芒之盛,手段之狠,心机之深,震惊朝野!

经此一役,“荒唐七殿下”的面具被彻底撕碎,露出了内里峥嵘的獠牙与利爪。朝中风向骤变,一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朝臣,一些被太女党羽打压的边缘势力,开始悄然向这位隐忍多年、一鸣惊人的七殿下靠拢。

颜昭的计谋也没成功,颜酒前几日在宫道遇见她特意停下了脚步,趾高气昂:“墨北是我罩着的小郎君,动他便是动我!”

颜昭先是愠怒,随即又安慰自己:无妨,反正她现在已是太女,离她登基不过数余天,到时候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。

颜酒的势力,如同被春雨浇灌的藤蔓,开始疯狂滋长。

然而,胜利的果实并未带来丝毫松懈。太女颜昭的报复,如同蛰伏在阴影里的毒蛇,来得迅猛而致命。

秋猎,皇家围场。

旌旗猎猎,号角长鸣。颜酒一身火红的猎装,白发束成利落的高马尾,骑在神骏的墨龙驹上,英姿飒爽。她红瞳扫视着郁郁葱葱的猎场,带着志得意满的锋芒。墨北骑着一匹温顺的青骢马,落后她半个马身,依旧是那身素淡的青衣,面容沉静。

“殿下今日兴致颇高。”墨北的声音在风中断续传来,依旧平稳。

颜酒扬眉一笑,意气风发:“先生助我斩断江南一臂,当浮一大白!今日定要猎头猛虎,为先生添件大氅!”她话音未落,猛地一夹马腹,墨龙驹长嘶一声,如离弦之箭般冲入了密林深处!

墨北眼神微凝,策动青骢马紧随其后。

密林深处,古木参天,光线陡然变得昏暗。颜酒正追逐着一头矫健的雄鹿,箭已上弦。突然!

“嗖!嗖!嗖!”

数道凄厉的破空之声,从三个刁钻至极的方向骤然袭来!劲弩!而且是特制的、足以洞穿重甲的军用劲弩!目标直指颜酒周身要害!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,正是她全神贯注瞄准猎物、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!

颜酒瞳孔骤缩!一股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将她笼罩!太快!太狠!根本避无可避!

千钧一发之际!

一道青影如同鬼魅般从斜刺里猛扑而至!是墨北!他竟在电光火石之间,硬生生从青骢马上腾空跃起,用自己的身体,义无反顾地挡在了颜酒身前!

“噗!噗!”

沉闷的利器入肉声响起!

两支弩箭,一支狠狠贯穿了他的左肩胛骨!另一支,则撕裂了他挡出的手臂,带起一蓬刺目的血花!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撞得倒飞出去,重重砸在颜酒的马前!

“墨北——!!!” 颜酒目眦欲裂!那一声嘶吼,冲破了所有伪装,带着从未有过的惊骇与失控!

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墨北。眼前阵阵发黑,温热的鲜血迅速浸透了他青色的衣衫。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冰冷的箭簇在肩胛骨中搅动的剧痛,能感觉到生命力正随着血液飞快流逝。然而,在意识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,他用尽全身力气,猛地抬起未受伤的右臂,指向弩箭射来的方向——一处极其隐蔽的、覆盖着厚厚藤蔓的土丘!

“西…土丘后…三人…” 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,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,随即眼前一黑,彻底失去了知觉。

“明白!” 颜酒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雌豹,凄厉而暴怒!她猛地抽出腰间佩剑,猩红的眼瞳瞬间被疯狂的杀意点燃!

她的亲卫如同潮水般涌向墨北所指的方向。密林中瞬间爆发出激烈的金铁交鸣与短促的惨叫声。战斗很快结束,三名伪装成猎户的死士被当场格杀,身上搜出了东宫暗卫的令牌!

当墨北被紧急送回营地时,已是气息奄奄。御医剪开他被血浸透的衣衫,露出那狰狞可怖的伤口和苍白如纸的脸。箭头带有倒钩,深深嵌入骨肉,处理起来极其凶险。

颜酒不顾御医的劝阻,执意守在床边。她紧紧握着墨北那只冰冷的手,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。看着御医小心翼翼地剜出箭头,看着那涌出的鲜血染红一层层纱布,看着墨北因剧痛即使在昏迷中也无意识地蹙紧眉头……

一股从未有过的、冰冷而尖锐的情绪,如同毒藤般狠狠缠绕住她的心脏,越收越紧!是后怕?是愤怒?还是……别的什么?

她猩红的眼底,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恐惧的倒影。不是为了她自己可能的死亡,而是为了眼前这个为她挡下致命一击、此刻生死不知的男人。

“救活他。”颜酒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,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、近乎偏执的杀意,“他若有事,在场所有人都别想好过!”

御医们吓得面无人色,手上的动作更加小心翼翼。

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。当墨北的呼吸终于从微弱变得平稳,当御医擦着冷汗禀报“墨先生性命无碍,但需好生静养”时,颜酒紧绷的神经才骤然一松,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。

她依旧没有松开墨北的手。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,和他手腕上那道在雪夜留下的旧疤,此刻都变得无比清晰。

她低头,看着那张因失血过多而显得异常安静、甚至有些脆弱的俊美侧脸。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。没有了那双深潭般黑眸的注视,没有了那洞悉一切的锐利,此刻的他,安静得像个孩子。

颜酒的手指,无意识地、极其轻柔地拂过他紧蹙的眉心,试图将那痛苦抚平。这个动作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一丝陌生的温柔。

墨北…夜昙…

你究竟…是谁?

窗外的风,吹过猎场残留的血腥气,带来深秋的寒意。颜酒紧紧握着那只冰冷的手,仿佛握着黑暗中唯一的光源。然而,那光源本身,似乎也带着刺骨的凉意。

权力之路,步步荆棘。而此刻,看着床上这个为她流尽鲜血的男人,颜酒第一次感到,那冰冷的王座,似乎也并非她唯一的渴望。一股更深的、更复杂的东西,正在她坚硬如铁的心防上,悄然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。

帝京的初雪来得悄无声息,却在短短一夜之间覆盖了整座皇城,将金瓦朱墙都染成一片肃杀的银白。

太女颜昭的登基大典,就定在这雪后初霁的日子。天还未亮,沉重的钟声便一声接一声地从皇城深处传出,如同巨兽的呜咽,穿透寂静的雪幕,传遍帝京的每一个角落。那声音宏大、庄严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、新皇权柄的重量,重重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。

七王府内,气氛却压抑得如同冰封。没有一丝属于新皇登基的喜庆,只有一种无声的、紧绷的凝重。

“隐雪轩”内,炭火烧得极旺,驱散了窗外的寒意。墨北坐在书案后,肩臂处厚厚的绷带依旧醒目,脸色也比平时更加苍白,但那双深潭般的黑眸却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,甚至比以往更加深邃,仿佛蕴藏着整个冬夜的寒寂。他手中握着一卷书,目光却并未落在字上,而是穿透窗棂上凝结的冰花,望向皇城的方向。窗外,隐约能听到那沉闷而威严的登基钟声,一下,又一下。

脚步声响起,沉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。

颜酒推门而入。她今日未着亲王蟒袍,只穿了一身略显素淡的雪青色常服,外面罩着银狐裘的斗篷,兜帽边缘一圈蓬松的白毛,衬得她白发红瞳愈发妖异。她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慵懒或张扬,也没有了朝堂上的锋芒毕露,只剩下一种冰封般的平静。然而,那双猩红的眼瞳深处,却仿佛有压抑的岩浆在涌动,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、孤注一掷的疯狂。

她走到书案前,停下脚步。目光落在墨北受伤的肩臂处,那厚厚的绷带上,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挣扎了一下,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寒覆盖。

“墨北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很平,像这初雪落地的声音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、让人心悸的穿透力。

墨北缓缓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,落在她脸上。他静静地望着她,没有起身行礼,也没有询问,只是那样平静地望着。那目光,仿佛早已穿透了时光,穿透了眼前的容颜,看到了她此刻心中正在翻涌的、那个冰冷而残酷的决定。

书案上,烛火跳跃了一下,在他深黑的瞳孔里投下两簇微弱却执拗的光。

颜酒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,看着他眼中那仿佛洞悉一切的了然,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骤然缩紧!一股尖锐的刺痛感瞬间蔓延开来。她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,视线落在了自己紧握成拳、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手上。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。

沉默,在两人之间弥漫。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、遥远的钟声,一下,又一下,如同催命的符咒。

终于,颜酒深吸了一口气。那口气吸得极其深长,仿佛要将肺腑中所有的情绪都压榨干净。她抬起头,重新看向墨北,脸上努力维持着那层冰封的平静,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其浅淡、却冰冷到骨子里的弧度。

她伸出手,不是去拿案上的书卷,也不是去触碰他,而是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,覆上了墨北搁在案几上、没有受伤的右手。

他的手很凉,带着一种失血过多后的虚弱感,骨节分明,修长有力。

颜酒的手指,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,轻轻摩挲着他微凉的指节。她的声音压得更低,如同情人间的呢喃,却字字如刀,清晰地送入墨北耳中:

“墨北,”她看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,看着他深潭般的眼底终于掀起的、一丝细微到几乎无法捕捉的波澜,红唇轻启,吐出的话语却比窗外的冰雪更冷彻骨髓,“你…最后再替我赢一局。”

赢一局。

三个字,轻飘飘的。却如同三柄淬毒的匕首,狠狠捅进了墨北的心口!那匕首上,还带着她指尖那虚伪的、冰冷的温柔。

赢什么?如何赢?

答案,不言而喻。

墨北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。他没有抽回手,也没有愤怒,甚至没有质问。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,看着眼前这张美艳绝伦、却在此刻显得无比陌生的脸。他深黑的瞳孔里,那丝细微的波澜迅速平复下去,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。那平静之下,是一种了然,一种彻悟,一种……心死如灰的苍凉。

时间,仿佛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凝固了。窗外的登基钟声,似乎也停滞了一瞬。

良久,良久。

墨北终于极其轻微地、几不可闻地,点了一下头。动作幅度小得如同幻觉。

“好。”

一个字,沙哑,干涩,如同砂砾摩擦。

颜酒覆在他手背上的手指,猛地蜷缩了一下!尖锐的指甲几乎要刺破他的皮肤。她猩红的眼瞳深处,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,又被她强行用更厚的冰层冻结。她猛地抽回了手,仿佛被那一个字烫伤。

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,霍然转身!银狐裘的斗篷带起一阵冰冷的风。

“等我消息。” 丢下这四个字,她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了“隐雪轩”。厚重的门扉在她身后关上,发出沉闷的撞击声,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。

暖阁内,只剩下墨北一人。

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,右手搁在冰冷的案几上,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那短暂而冰冷的触感。他缓缓地、缓缓地低下头,看着自己那只手。烛光下,那手苍白,修长,指节分明。

他看了很久,很久。

然后,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另一只未受伤的手,伸向自己受伤的肩臂处,那厚厚的、浸染过鲜血的绷带。指尖,轻轻拂过粗糙的布面。

一丝极淡、极淡的、几乎没有任何温度的笑意,终于在他苍白的唇角缓缓绽开。那笑容里没有怨恨,没有愤怒,只有一种洞穿世情的苍凉,一种看透宿命的悲悯,和一种……尘埃落定后的解脱。

夜昙,终究是要凋谢在暗夜里的。

他缓缓闭上眼,深潭般的眼底,最后一丝光芒寂灭。

新帝登基的喧嚣如同涨潮的海水,汹涌了整整三日,才稍稍退去。帝京的雪停了,天空却依旧阴沉沉的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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