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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第十三章 吻别
回京前夜,驿馆的饯行宴冷清得近乎诡异。雕花窗棂外,夜风卷着残叶沙沙作响,烛火被气流撞得剧烈摇曳,将两人交叠在案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,映着面色里藏不住的复杂与沉郁。案上只摆着两副碗筷、一壶酒,青瓷酒壶旁的银箸泛着冷光,衬得满室空气都像凝了冰。
墨北抬手执起酒壶,指尖触到瓷壁时,才发觉掌心竟沁了层薄汗。他缓缓倾壶,琥珀色的酒液顺着壶嘴流入杯中,无声无息——那酒里掺了他白日亲手调制的鸩毒,无色无味,只需一滴便足以见血封喉。他的手腕稳得没半分晃动,指节却因用力而泛出青白,胸腔里的心脏像被扔进滚油里反复煎炸,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。
十年了。从父兄倒在宫变血泊里的那夜起,他带着密令暗查,无数线索像蛛丝般缠绕,最终却尽数指向了眼前这个他曾想护一辈子的人。父兄的血仇是刻在骨血里的刺,皇室存续的责任是压在肩头的山,两条冰冷的铁链死死捆住他的喉咙,逼他亲手斩断这段早已染了尘埃的情分。他垂眸看向对面的颜酒,烛光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,勾勒出细腻却毫无血色的轮廓,那双曾让他甘愿沉溺的红瞳,此刻盛满了他读不懂的了然,像燃到尽头的烛芯,只剩一点微弱的光,裹着化不开的疲惫。
他忽然生出些荒唐的期待——期待她能看穿杯中的毒,像从前那样笑着拆穿他的心思;可心底另一处又在祈祷,祈祷她永远不会发现,哪怕多陪他坐这片刻也好。
颜酒始终静坐着,目光落在墨北执杯的手上,看着他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杯沿,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挣扎像潮水般起起落落。她忽然轻轻勾了勾唇角,那笑容很淡,却带着种解脱般的苍凉,像深秋枝头最后一片飘落的叶。她没有去接墨北递来的酒杯,反而抬起手,指尖先一步覆上他紧握杯身的手背——她的指尖凉得像冰,触到他温热皮肤的瞬间,墨北的手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。
“墨北,”她的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絮语,落在墨北耳中,却像羽毛搔过心尖最软的地方,“这几年,我真的……很累。”
墨北的心脏骤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,喉结用力滚动了两下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无数话堵在舌尖——他想问她,当年为何要化名潜入王府?想问她,明知他在查旧案,为何不干脆对他坦白?更想问她,为什么偏偏要选这条路,逼得他只能用毒药来终结一切?可话到嘴边,只化作喉咙里一阵发紧的涩意,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。
颜酒没等他回应,身子微微前倾,越过案几的距离,就着他手中的酒杯,唇瓣轻轻碰了碰杯沿,浅啜了一口。酒液滑过喉咙的瞬间,她能清晰尝到那藏在酒香下的、细微的苦意——她早该想到的,墨北从不是会留情的人。
没等墨北从怔愣中回神,颜酒忽然抬手,指尖勾住他的脖颈,趁着他身体微僵的间隙,仰头吻了上去。她的唇很凉,带着酒液的清冽和毒药的微苦,吻得决绝又仓促,像要把所有未说出口的话都融进这个吻里。
墨北浑身一僵,大脑瞬间一片空白。唇瓣相触的瞬间,他能清晰尝到她渡过来的酒液,那混着鸩毒的苦涩在舌尖蔓延,却盖不住她唇瓣的柔软;他能感受到她指尖微微的颤抖,能看到她闭着眼时,眼尾滑落的一滴泪,砸在他的衣领上,晕开一小片湿痕。
她知道了。她什么都知道,却选择用这种方式,给了他一个台阶,也给了自己一个结局。
一吻即分。颜酒向后退开时,唇角还沾着一丝酒渍,紧接着,一缕黑血顺着她的唇角缓缓溢出,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目。她的身体晃了晃,像被狂风摧折的花枝,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,唯有那双红瞳,忽然亮得惊人,直直地望着墨北,里面没有恨,没有怨,只有卸去所有伪装后的疲惫,和一丝他看不懂的、混杂着不舍与释然的复杂情愫。
“这样……”她的气息越来越弱,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夜风卷走,“……也好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她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,软软地向后倒去。
墨北几乎是凭着本能伸手,稳稳揽住她下滑的身体,将她紧紧抱在怀里。她的身子轻得像一片羽毛,靠在他怀里时,连呼吸都变得微弱,体温正顺着他的衣襟飞速流逝。他没有嘶吼,没有痛哭,只是死死地抱着她,手臂因用力而剧烈颤抖,指节绷得发白,连指甲嵌进掌心都浑然不觉。那双曾盛满星辰的深邃眼眸,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光亮,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黑暗,连烛火的光都照不进去。巨大的悲痛像海啸般从四面八方涌来,堵住他的喉咙,捂住他的胸口,让他连发出一声呜咽的力气都没有。
他就那样抱着她逐渐冰冷的身体,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,像一尊被抽走灵魂的石像。烛火渐渐燃到尽头,火星噼啪作响,最后化作一缕青烟消散,房间里只剩下窗外的风声,和怀里人越来越弱的呼吸。直到最后一丝温热从她身上褪去,那双曾璀璨如血钻的红瞳,彻底失去了焦距,再也不会映出他的影子。
不知过了多久,窗外的天已经泛起了鱼肚白,晨光透过窗缝照进来,落在颜酒苍白的脸上。
墨北才缓缓抬起头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有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。他小心翼翼地将颜酒平放在内室的榻上,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她的梦。他伸出手,指腹轻轻擦去她唇角的血渍,又一点点理顺她散落在枕上的雪白长发,指尖划过她冰冷的脸颊时,才发觉自己的手竟还在抖。
他站起身,刚要迈步,胸口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痛,伴随着一阵眩晕,让他踉跄着扶住了榻沿。预期中的鸩毒发作并未到来,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,忽然想起去年江南水患时,他总觉得莫名的疲惫,有时批阅公文到深夜,还会突然心悸气短,当时只当是连日操劳所致……难道?
一个念头猛地撞进脑海——以颜酒的性子,怎会毫无准备地赴这场“鸿门宴”?她定然早就察觉了他的意图,也早就对他下了手。只是她下的,不是见血封喉的鸩毒,而是一种缓慢侵蚀内力的慢性毒药。如今,两种性质迥异的毒在他体内相遇,竟阴差阳错地相互克制,中和了大部分毒性!他侥幸捡回一条命,却也元气大伤,丹田处的内力滞涩得像生了锈的齿轮,连提气都觉得费力。
这算什么?是天意弄人,还是她在最后时刻,终究留了一丝不忍?
墨北扯了扯嘴角,想笑,却比哭还难看,苦涩的味道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。他深吸一口气,抬手按了按发紧的眉心,再抬眼时,眼底的脆弱已尽数褪去,只剩下冰冷的锐利——他是大易的摄政王,不是沉溺于儿女情长的普通人,眼前还有一场关乎江山社稷的风暴,等着他去应对。
他走到外间,抬手叩了叩桌面,沉声道:“进来。”
门被轻轻推开,亲卫统领一身黑衣,躬身走了进来,见室内气氛凝重,又看到案上未动的酒杯,脸色顿时变了变,却不敢多问,只垂首等候指令。
“传令。”墨北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,听不出半分情绪,“首辅严大人旧疾复发,兼之连日操劳赈灾事宜,不幸……薨于任上。”他顿了顿,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,“即刻起,驿馆内外全面戒严,消息暂不外传。飞鸽传书回京,禀明陛下与内阁,按亲王规制打造灵柩,今夜便秘密护送首辅灵柩返程。”
“殿下,那江南这边……”亲卫统领声音发颤,他虽不知内情,却也能猜到昨夜定是发生了惊天动地的事。
“李敬尧等逆党,证据已确凿,明日午时就地正法,首级悬于城门示众,以儆效尤。”墨北的语气没有半分迟疑,目光扫过亲卫统领时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燕王党羽暂且收监,押解回京再审,此事不宜急。对外只说,首辅是积劳成疾、为国捐躯,若有半点风声泄露……”他的声音顿了顿,眼底闪过一丝寒芒,“你知道该怎么做。”
“末将明白!定不辱命!”亲卫统领心头一凛,连忙躬身领命,转身快步退了出去,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。
房间里再次陷入死寂。墨北走到窗前,推开半扇窗,夜风裹挟着晨露的寒意扑面而来,吹得他鬓边的发丝微动。他望向帝京的方向,天边乌云密布,像是有一场暴雨正在酝酿。他抬手按在胸口,那里还残留着颜酒身体的余温,也藏着未散的余毒。
他刚刚手刃了此生最爱,也最恨的人。如今,他拖着残破的身心,即将独自踏入那盘早已布好的棋局,用这易朝的江山,来祭奠她的死,也来了结这十年的恩怨。
他回头,最后看了一眼内室的方向,榻上那抹苍白的身影安静得像睡着了。
颜酒。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。带着无法言说的苦涩和复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