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到我那个位于城市夹缝中的安全屋,一种熟悉的疲惫感包裹上来。不是身体上的,而是精神上的沉坠感,仿佛刚刚结束一场漫长而无声的跋涉。
齐炜的“情感样本”已经提取完毕,封存在隔离容器里。分析报告显示,成分复杂得令人皱眉。
“悔过”(表层,强度中等,稳定性差):更像是一种程式化的、知道自己“应该”感到悔恨的表演,缺乏真正刺痛内心的负罪感。
“关爱”(微量,几乎被掩盖):稀薄得像兑了水的酒,更多是某种基于血缘义务的、模糊的概念。
其他主要成分:“焦虑”(高强度,深层)、“急迫”(高强度,深层)、“贪婪”(中强度,掩藏较深)。
典型的矛盾混合体。他迫切地需要达成某个目的(急迫、焦虑),并认为此事能带来巨大利益(贪婪),而达成目的的手段是表演出“悔过”与“关爱”(表层情绪)。
几乎可以肯定,与遗嘱有关。
我甩甩头,试图把这些判断清出去。我不该深入,知道得越多,纠缠越深。拿钱,办事,清除残留,这是流程。
但这次,那笔异常高昂的酬金像幽灵一样在房间里盘旋。它承诺的自由太过诱人,也太过沉重。
我走到房间角落的老旧冰箱前,拿出一瓶合成营养液。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,稍微压下了一些不适。不是生理上的饥饿,而是另一种……空洞感。
每次任务后都这样。下载、体验、转储别人的情绪,总有些碎片卡在灵魂的缝隙里,抠不出来。
我是最初期的原型机,一个失败的作品。那些真正的、量产的非法接口使用者,他们用完即弃,不会有后遗症。而我,这个最初的试验品,神经通路被永久性地改造了,成了一个该死的“情感海绵”。我能完美共情、下载、甚至模仿,却无法彻底格式化。
我坐回工作台前,打开了加密的“情感日记”。光标在屏幕上闪烁,等待着记录。
“任务:预接洽。客户:齐炜。情感类型:焦虑、急迫、贪婪为主,混合少量表演性悔过与形式化关爱。残留强度:Level 4(异常)。持续时间:未知。备注:酬金异常高昂,目标为年迈女性,动机高度可疑,风险评级提升至‘高’。”
写下这些字的时候,我能感觉到齐炜的那份焦虑像细微的电流一样在我神经末梢窜动。他的急迫感让我的心脏跳得快了一些。甚至那隐藏很深的贪婪,也勾起我内心深处对那笔钱的渴望。
各种情绪拧成一股冰冷的暗流,在我体内涌动。
我深吸一口气,闭上眼睛,尝试运用那套并不总是有效的冥想技巧,试图将这些外来物隔离、压缩、封存到意识深处的某个角落。
想象它们是有颜色的烟雾,缓缓被排出体外……
想象它们是数据碎片,被拖入回收站清空……
想象……
无效。
那些情绪像油污一样粘附不去。
我猛地睁开眼,呼吸有些急促。安全屋的墙壁似乎都在向我压过来。各种不属于我的念头在脑海里尖叫:
*(那份焦虑)时间不多了!必须快点!*
*(那份急迫)不能再等了!那是我的!*
*(那份贪婪)那么多钱……都是我的……*
还有我自己的念头在挣扎:*危险!停下!*
我跌跌撞撞地冲到洗手间,用冷水拼命冲脸。抬起头,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,眼神里交织着陌生人的焦灼和我自己的警惕。
人格溶解。这是原型机最可怕的缺陷。在过量或异常情感的冲击下,维持“林默”这个本体的边界会变得模糊。
我紧紧抓住洗手池的边缘,指节发白。
“我是林默。”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,低声说,声音有些沙哑,褪去了处理器的伪装,是我自己原本清冷的声音,“我不是齐炜。他的焦虑不是我的。他的急迫不是我的。他的贪婪……”我顿了一下,“……也不是我的。”
一遍又一遍,像念诵咒语。
慢慢地,那股冰冷的暗流似乎平息了一些,退潮了,但我知道它没有消失,只是潜伏了起来,沉淀到了那日益厚重的、由别人情感构成的海床之上。
我走回房间,从暗格里拿出一个小型医用冷藏箱。里面是几支蓝色的抑制剂。能暂时降低神经活性,帮助稳定。
我给自己注射了一剂。冰冷的药液进入血管,那种躁动不安的感觉渐渐被压了下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平静。
代价是反应会变慢,情感会变得更迟钝。但至少,“我”回来了。
我看向工作台上那个封装着齐炜情感的数据容器。它安静地躺在那里,闪烁着幽微的光。
像一颗毒苹果,美丽而致命。
我知道我不该接。每一个直觉都在尖叫着警告我。
但那份酬金的影子,和它背后代表的通往“正常”的可能,像最诱人的幻梦,牢牢抓住了我。
我伸出手,指尖划过冰冷的容器表面。
最终,我还是将它拿起,连接到了我的主接口上。
“任务确认。”我对自己说,声音恢复了冷静和机械,“开始情感包精炼与任务规划。”
明天,我去见那位周静雅老太太。
希望这只是又一场虚伪的家庭闹剧。
但我心底深处,那片由无数他人情感残留构成的海洋,正无声地涌动着,预示着一场不同寻常的风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