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路南下，雪渐渐变成了雨。

到了河间府地界，沈砚用身上的钱给阿圆买了双新布鞋，又添了件半旧的棉袄。阿圆几次想把布包里的碎银拿出来，都被他按住了。

“等你找到亲人，再还我不迟。”他总是这样说，眼神温和。

阿圆没再坚持，只是把这份情记在心里。白天，她帮沈砚整理行囊，采些野菜添在炊饼里；夜里，他们在客栈分房住，或是在破庙里背靠背取暖。她从不问他过去的事，他也从不追问她的来历，仿佛彼此都心照不宣地守护着对方的秘密。

但阿圆知道，沈砚不是普通的教书先生。他认得路边的草药，能随口说出前朝的典故，甚至在遇到拦路的毛贼时，也能不动声色地用几句江湖切口把人唬住。有一次，她夜里发烧，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他用温水给她擦额头，还低声念着什么安神的口诀，第二天醒来，烧果然退了。

“你懂医术？”她好奇地问。

沈砚正在生火，闻言笑了笑：“略懂些皮毛，家母曾是药农。”

阿圆看着他专注的侧脸，火光在他眼底跳跃，映得他眉眼格外柔和。她忽然想起那个被她藏在贴身夹层里的油纸——那上面的字，沈砚会不会认得？他会不会知道袁崇焕的人在哪里？

可话到嘴边，她又咽了回去。她怕一旦说出来，这份安稳的同行就会结束。她甚至有了个自私的念头：就这样一直走下去，走到江南，忘了紫禁城的事，忘了密信，做个普通的女子，好不好？

这份犹豫，在过淮河时被打破了。

那天他们在渡口等船，阿圆去买水，回来时听到两个船夫在闲聊，说京城出了大事——魏忠贤倒台了，新皇帝下旨清查阉党，袁崇焕将军也被召回京城了。

阿圆手里的水囊“啪”地掉在地上，水洒了一地。

魏忠贤倒了？那密信……还有用吗？那个救了她的侍卫，他的牺牲，难道白费了？

她站在原地，脑子一片空白，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。

“阿圆？”沈砚快步走过来，扶住她的肩膀，“怎么了？”

阿圆抬起头，泪眼婆娑地看着他，终于忍不住，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——从御花园捡到的竹筒，到被抓进暗牢，再到那个陌生侍卫的牺牲，还有怀里那份抄录的密信。

“现在魏忠贤倒了……我……”她哽咽着说不出话。

沈砚静静地听着，脸上没有惊讶，只有了然和心疼。等她说完，他才轻轻擦去她的眼泪：“傻姑娘，就算魏忠贤倒了，这份信也是证据，能还袁将军清白，能让那些被构陷的忠良沉冤得雪。那个侍卫的牺牲，没有白费。”

他顿了顿，从书囊里拿出一支笔和一张纸：“把信给我看看，或许我能帮你找到合适的人转交。”

阿圆愣住了：“你……”

“家父曾在兵部任职，因得罪魏党被贬斥，去年刚过世。”沈砚的眼神暗了暗，“我此次返乡，也是想为父洗刷冤屈。袁将军是家父敬重的人，我不会让他蒙冤。”

原来，他也有自己的故事。

阿圆从夹层里掏出油纸，递了过去。沈砚仔细看了看，眉头微蹙：“这上面的笔迹，是魏党核心成员李永贞的。我认识一位江南巡抚，是袁将军的门生，我把信给他，他会设法呈给朝廷。”

他看着阿圆，眼神郑重：“阿圆，你做得很好。你不是累赘，你是在做一件大事。”

那一刻，阿圆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。她看着沈砚，忽然觉得，眼前这个男子，不仅给了她温暖，还给了她力量。

船到江南时，正是清明。细雨霏霏，打湿了青石板路，也打湿了两岸的杨柳。沈砚履行承诺，把密信交给了巡抚的亲信。

事情了了，阿圆却没了方向。她的亲人早就不在了，家乡也回不去了。

沈砚送她到苏州城外的一条雨巷，巷子里有座带小院的旧宅，是沈家的祖屋。

“阿圆，”他站在院门口，看着她，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，“这宅子空着也是空着，你若无处可去，不如……留下吧。”

阿圆的心猛地一跳，抬起头，撞进他温柔的眼眸里。雨丝落在他的睫毛上，像挂着细碎的水晶。

“我……”她脸颊发烫，声音细若蚊蚋，“我什么都不会做……”

“我教你。”沈砚笑了，“我教你读书写字，教你辨认草药，你帮我打理院子，给我做炊饼，好不好？”

——太过伪幸福，还没看出这是虚假的世界吗？

他的话语像细雨一样，落在阿圆的心上，润开了一片柔软。她用力点了点头，眼泪又掉了下来，这次却是甜的。

那个在逃亡路上偶然遇见的青衫客，就这样，成了她的归宿。

沈砚在镇上开了个小小的私塾，教邻里的孩子读书。阿圆就在家里打理家务，种些菜，偶尔去私塾帮忙抄抄书。

日子过得平淡又安稳。清晨，沈砚去教书，阿圆会站在门口送他，看着他的青衫背影消失在巷口；傍晚，她会提前做好晚饭，等他回来，听他讲私塾里的趣事。

江南的雨多，下雨的日子，他们就坐在窗前，沈砚看书，阿圆做针线，偶尔说几句话，空气里都是安静的暖意。

成亲的第二年，阿圆生下了一个男孩，眉眼像沈砚，笑起来眼睛弯弯的。沈砚给孩子取名“沈念安”，希望他一生平安。

阿圆以为，日子会这样一直过下去，一个孩子，两个孩子，守着小院，看着他们长大。

可她没想到，自己的肚子像是揣了个聚宝盆。念安刚满周岁，她又怀上了，这次生了对双胞胎女儿。

沈砚抱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，笑得合不拢嘴：“阿圆，你真是我的福星。”

阿圆嗔怪地看了他一眼，心里却甜滋滋的。

从那以后，孩子们就像雨后春笋似的，一个接一个地来。三年抱俩，五年添三，院子里的笑声越来越多，从最初的一间正房，渐渐加盖了东西厢房，又在后面拓了个大院子，专门给孩子们玩耍。

镇上的人都说沈家是“菩萨庇佑”，不然哪能生这么多孩子。有人羡慕，也有人暗地里嘀咕，说阿圆是“异数”。

阿圆也曾担心过，可沈砚从不介意。他总是温柔地摸着她的肚子，说：“多好啊，热热闹闹的，像个家。”

他教孩子们读书，教他们做人的道理，告诉他们“穷则独善其身，达则兼济天下”。阿圆就教他们洗衣做饭，辨认五谷，告诉他们“一粥一饭，当思来之不易”。

孩子们虽然多，却个个懂事。大的带小的，帮着做家务，跟着父亲读书，跟着母亲种菜。院子里的石榴树结果时，孩子们会搬着小板凳排好队，等着阿圆分果子；过年时，一大家子围坐在院子里守岁，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着心愿，沈砚会给每个孩子都准备一份小小的压岁钱。

日子一天天过，转眼就是二十年。

当年的小院早已变成了大宅院，门口的石榴树长得枝繁叶茂。沈砚的头发添了些白霜，阿圆的眼角也有了细纹，可他们看彼此的眼神，依旧像初见时那样温柔。

他们的孩子，已经有了整整一百个。

一百个孩子，男娃五十有二，女娃四十有八。大的已经成家立业，有的继承了父亲的私塾，有的跟着人学了经商，有的娶了媳妇生了娃，把沈家的烟火气延续到了巷口外；小的还在院子里追逐打闹，缠着父亲讲古，缠着母亲要糖吃。

这一天，是沈砚的五十岁生辰。

一百个孩子都回来了，带着各自的妻儿，把偌大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。大孙子已经能跑能跳，追着最小的叔叔喊“小叔叔”，惹得满院子人笑。

阿圆系着围裙，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。大女儿和儿媳妇们围着她打下手，灶台上火光熊熊，锅里炖着的鸡汤香气四溢。

沈砚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，看着满屋子的儿孙，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。他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册子，上面工工整整地记着每个孩子的生辰和名字——从沈念安开始，到最小的沈念慈，一个都不少。

“爹，娘，开饭啦！”大儿子沈念安洪亮的声音响起。

一家人围着几十张拼起来的大桌子坐下，菜一盘盘端上来，笑声、说话声此起彼伏，像一首热闹的歌。

沈砚端起酒杯，看着身边的阿圆，她鬓角的白发被夕阳染成了金色。他忽然想起三十多年前，在那个飘着雪的冬夜，他遇见的那个狼狈却倔强的小姑娘，她攥着半块炊饼，眼里含着泪，像只受惊的小鹿。

谁能想到，一晃眼，竟成了一辈子。

“阿圆，”他轻声说，“谢谢你。”

阿圆抬头看他，笑了，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，温柔得像江南的雨：“该谢你才是，知止。”

谢谢你，在我最绝望的时候，伸出了手；谢谢你，给了我一个家；谢谢你，陪我看着这一百个孩子，把日子过成了灯火通明的模样。

窗外，夕阳正好，把沈家宅院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风吹过石榴树，叶子沙沙作响，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一个关于逃亡、遇见、相守和圆满的故事。

——这只是古代回忆，后续可能会……

江南雨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