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文若被安排住进了府里最好的一处跨院,名为“听竹轩”。
院如其名,种满了青翠的湘妃竹,风过竹摇,沙沙作响,本是一派清雅幽静。
可惜,新主人一来,这份清雅便被碾得粉碎。
不过半日光景,听竹轩就被搅得天翻地覆。
“这竹子碍眼,挡了小爷的光,砍掉一半!”
“池子里这些杂色鲤鱼俗不可耐,全给小爷捞了!换通体雪白的,一根杂毛都不能有!”
“笔洗是钧瓷?这种破烂也配入我的眼?拿走,滚远点!换我们自带的白玉莲花盏!”
一道道命令淬着冰碴子似的从院里甩出来,每一道都刻着蛮横,写着挑剔。
张府的下人们被折腾得两股战战,叫苦不迭,大管家张福那张惯会赔笑的脸都快僵了,却也只能躬着身子,连声称是。
洛九歌领着两个小丫鬟,在院里用苏家带来的“百花露”熏香。
那香气极其霸道,浓郁的甜香如同一只无形的手,掐住了竹叶的清气,令其窒息。
她垂眸做事,眼角的余光却像一张网,将院内所有人的神情尽收其中。
苏文若的所作所为,看似是孩童撒野般的骄横。
实则,是野兽在丈量自己的领地。
他在用这种方式,一寸寸试探张老爷的底线,更是在向整个张府宣示他的地位。
他不是客,是未来的主。
这份毫不掩饰的骄矜,正是他身上最致命的破绽。
晚间,洛九歌回到自己的小院。
小翠已经醒了酒,正蹲在地上,拿根树枝百无聊赖地画着圈,看见洛九歌,立刻像只找到了主人的小犬,颠颠地迎了上来。
“姐姐,你可算回来了!那个京城来的公子爷,是不是特别凶?”
洛九歌没答话,只从袖中取出一小只油纸包,递到她面前。
“这是什么?”
小翠好奇地接过来,指尖触到温热,急忙打开,一股桂花的甜香瞬间钻进鼻孔。
里面是几块色泽金黄、晶莹剔透的桂花糖糕。
“听竹轩小厨房赏的。”洛九歌的语气听不出波澜,“味道尚可。”
小翠眼睛都亮了,捏起一块就往嘴里塞,嚼得两腮鼓鼓囊囊,含糊不清地赞叹:“好吃!比咱们大厨房做的强一百倍!”
“想天天吃吗?”洛九歌问。
小翠的脑袋点得像捣蒜,眼睛里全是渴望。
“明天起,你去听竹轩的茶水房帮忙。”洛九歌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,“就说我一个人忙不过来,调你过去帮衬几天。”
小翠的动作停住了,嘴里的糖糕似乎也不甜了。
“去……去那个凶公子的院里?”
“对。”洛九歌的目光落在她脸上,平静而锐利,“你的差事很简单。多看,多听,绝不多说一个字。”
“他们主仆聊什么,你听着。”
“苏文若喜欢什么,厌恶什么,有什么旁人不知道的癖好,你记在心里。”
“尤其是他那些从京城带来的贴身小厮和丫鬟,他们私下里抱怨什么,你更要一字不漏地记下来。”
她看着小翠眼中浮起的恐惧,声音放缓,带着一丝诱哄。
“你只需要听,不需要懂。每天回来告诉我,我便让你带一份点心回来,天天不重样。”
点心。
天天不重样。
这六个字瞬间击溃了小翠心里所有的防线。
她把胸脯拍得“啪啪”响,气壮山河:“姐姐放心!我保证把他祖宗十八代喜欢吃什么都给你打听出来!”
洛九歌看着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,唇角逸出一抹极淡的笑。
成了。
接下来的几天,洛九歌谨守本分,将外院采买诸事打理得滴水不漏。
而小翠,则像一颗被投进深潭的石子,悄无声息地沉入了听竹轩的下人圈里。
每晚,她都会准时带回一包点心,和一肚子听来的闲言碎语。
“姐姐,那个孙管家真不是东西!今天又骂哭了厨房一个烧火丫头,就因为茶水烫了一点点!”
“那个叫小环的丫鬟,跟另一个小厮抱怨,说公子爷这次来,侯爷和夫人都不同意,是他自己跟侯爷立了军令状,说一定能把婉柔小姐娶回去!”
“他们还说,公子爷在京城最爱斗东西!斗鸡、斗蛐蛐、斗画、斗鸟!什么都要争头筹,要最稀罕的!前阵子为了跟一个王爷抢一只会说胡语的八哥,眼睛不眨就花了三千两银子!”
信息零碎,不成体系,混杂着下人们的抱怨与吹嘘。
但在洛九…歌的脑中,这些碎片被迅速筛选、剥离、重组。
一个清晰的人像,跃然纸上。
苏文若。
一个被宠坏的、极度自负的、渴望用胜利来证明自己的纨绔子弟。
他最大的软肋,就是那份病态的好胜心,以及对稀有之物近乎疯狂的占有欲。
只要是别人没有的,只要是独一无二的,他就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夺走。
这,便是世间最好的饵。
这天深夜,刘嬷嬷再度到访。
她脸上的血色像是被抽干了,眼下的青黑,是几夜未眠熬出的败色。
“苏文若今天去给老夫人请安,送了尊和田暖玉雕的送子观音,把老夫人哄得心花怒放,当场就摘了腕上的镯子赏他!”
刘嬷嬷的声音都在发颤,透着一股穷途末路的绝望。
“我看,这门亲事,老夫人是点了头了!”
“老爷那边,被他用‘孝道’二字压得死死的,连个屁都不敢放!再这么下去,不出十天,怕是连婚期都要定了!”
“他今日,可还做了别的?”洛九歌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,像冬日里结了冰的湖面。
“做了!”刘嬷嬷一掌拍在石桌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“他陪老夫人在园子里散步,看见了老爷养在暖房里的那几盆‘绿云’兰花!”
“那是老爷最心爱之物,当年花重金从一个隐士手里求来的宝贝!”
“那苏文若竟当着众人的面,说这兰花品相一般,叶子也养得匠气,远不如他家后院随手种的那些野草!”
“老爷当时那张脸,绿得跟那兰花叶子似的,偏偏发作不得。我瞧着,老爷这几天气得饭都少吃了一碗!”
洛九歌听完,静默不语。
院子里,只有风吹过竹叶的微响。
许久。
她伸出食指,在冰凉的石桌上,轻轻叩击了一下。
嗒。
一声清脆的轻响,在这死寂的夜里,分外清晰。
时机,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