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,已经很深了。
月光如水,洒在院中,却带不来半分暖意。
外院二等管事。
这便是洛九歌的新身份。
一个听着风光,实则权力有限的职位。
负责调派仆役,登记采买。
她能接触到的,都是府里最底层的人。
采买的车夫、守夜的更夫、修剪花木的匠人、厨房的杂役……
这些人,是这座府邸最不起眼的毛细血管。
遍布每一个角落,也传递着最新鲜的消息。
这正是她为自己选择的,最完美的棋盘。
一个最适合观察与渗透的位置。
“咚、咚咚。”
院门被敲响。
节奏克制,却透着一股压不住的焦灼。
洛九歌起身开门,没有丝毫意外。
门外,刘嬷嬷提着一盏在夜风中摇曳的风灯,将自己的脸孔裹在披风的阴影里。
她一进院子,目光便飞快地扫了一圈。
当看到东厢房里睡得正沉的小翠后,那根紧绷的弦,才仿佛松动了半分。
她转头看向洛九歌。
那眼神,再无半分之前的平视与合作。
只剩下敬畏,审视,以及……不得不来的依赖。
“你这里倒是清净。”刘嬷嬷开口,声音压得极低。
“嬷嬷深夜到访,想必不是为了夸我。”
洛九歌引她到石桌旁,倒了杯早已凉透的茶。
刘嬷嬷没有碰那杯茶,她的手指在冷风中有些僵硬,像是攥着一块冰。
“府里,要来贵客了。”
“哦?”
“京城,平阳侯府的二公子,苏文若。”
刘嬷嬷说出这个名字时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带着沉重的压力。
“明日就到。”
平阳侯府。
这三个字,在洛九歌冰封的意识深处,瞬间解锁了一段尘封的因果。
当朝新贵,军功封侯,圣眷正浓。
而这位侯爷,正是这座府邸主人张老爷,官场上斗了半辈子的死对头。
张老爷被一脚踢出京城,在此地当个富家翁。
平阳侯则步步高升,权倾朝野。
这是张老爷一生最大的耻辱。
“仇家登门,为何要以‘贵客’之礼相待?”洛九歌问得平静。
刘嬷嬷的脸上浮现一抹浓重的讥诮。
“此一时,彼一时。”
“如今人家是京城炙手可热的侯府,老爷算什么?更何况,那位苏二公子,是打着‘为父探望旧友’的名号来的。”
“伸手不打笑脸人,这口气,老爷再不顺,也得捏着鼻子往下咽!”
“他来做什么?”
“这才是要命的地方!”刘嬷嬷猛地凑近,声音几乎微不可闻,“我安插在老爷书房外的小厮,拼死听来一句话。”
“这苏文若,是来提亲的!”
洛九歌端着茶杯的手,停在半空。
“提亲?”
“没错。”刘嬷嬷的眼神凝重如铁,“是为他自己,求娶府里那位养在老夫人膝下的外甥女,婉柔小姐。”
这盘棋,瞬间变得有趣起来。
柳姨娘当初,正是怕这位婉柔小姐嫁给张老爷,才设计陷害洛九歌。
如今,死对头的儿子,却要来求娶这位小姐。
“婉柔小姐,是当初柳姨娘想对付的那位?”
“正是她!”
刘嬷嬷点头,语气又急又恨:“婉柔小姐的父亲,是为救老爷而死的至交!老爷感念其恩,才将故人之女接来抚养,与亲生无异!”
“苏家打的好算盘!他们看中的,就是这一点!想借这门亲事,拿捏住老爷的软肋!”
“你想想,婉柔小姐一旦嫁过去,就成了平阳侯府的人!日后侯府要老爷‘帮’点什么,看在婉柔小姐的面上,老爷能拒绝吗?”
“这哪是结亲!这是送一个活生生的把柄到仇家手上!”
刘嬷嬷气得胸口剧烈起伏。
“可偏偏!这门亲事,明面上看,对婉柔小姐是天大的好事!平阳侯府的嫡公子啊!老夫人心疼小姐,已经有些意动了!老爷心里憋着天大的火,却找不到一个字来拒绝!”
洛九歌听完,终于明白了刘嬷嬷的来意。
刘嬷嬷是老夫人的心腹,却又不愿张家被仇人拿捏。
这种矛盾,让她寝食难安。
而自己,这个刚刚展露了非凡手段的“丫鬟”,成了她眼中唯一可能破局的变数。
“嬷嬷希望我做什么?”
洛九歌平静地问。
她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,刺破了刘嬷嬷焦躁的情绪。
刘嬷嬷看着她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,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了上来。
她发现自己根本看不透眼前这个人。
那份镇定,那份漠然,根本不属于一个十几岁的丫头,倒像是……活了千百年的神佛,正俯瞰着脚下愚蠢的蝼蚁。
“我……”刘嬷嬷一时语塞。
她能说什么?
让你再去设个局,把侯府公子也弄得身败名裂?
这话,她不敢说。
那已不是内宅争宠,而是权贵相争,一步踏错,便是粉身碎骨。
“我只是……来给你提个醒。”
最终,刘嬷嬷选择了一个最稳妥的说法。
“那苏文若不是柳姨娘那样的蠢货,他为人骄横,在京中是出了名的难伺候。你如今是外院管事,免不了要和他的人打交道,万事小心,别丢了性命。”
洛九歌点了点头,表示知道了。
刘嬷嬷见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,心里又急又无奈,最终只能化作一声长叹,起身告辞。
看着刘嬷嬷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,洛九歌端起那杯凉茶,送到唇边。
茶水早已凉透,一如她此刻的心境。
她最终,没有喝。
苏文若。
这颗被投入池塘的石子,又能激起怎样的涟漪?
她的唇角,勾起一抹无人得见的弧度。
她很期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