屋子里的空气很沉。
红玉被拖拽出去的哭喊声仿佛还黏在墙壁上,让这片死寂显得格外尴尬。
空气里,淡淡的胭脂香混合着众人未散尽的心思,发酵出一种紧绷的意味。
张大人那张脸,颜色变幻许久,总算从深红褪回了正常肉色,但那份难堪却怎么也藏不住。
他好歹也是在官场浸淫多年的人物,今天竟在一个小小的后院,被个丫鬟耍得团团转。
这事传出去,他这张老脸往哪搁。
他重重地清了清嗓子,试图找回一点体面,再看向洛九歌时,态度已不敢有半分轻慢。
这个丫头,看似风一吹就倒,可那份心思,那份言辞,比他见过的许多幕僚都要锐利。
“今日之事,是本官孟浪了。”
张大人对着洛九歌,第二次拱手,语气里满是真诚。
“姑娘不仅聪慧,更有临危不乱之风,实在难得。”
他顿了顿,眼神里带着探究。
“这份心智,不该屈居于此。”
这话,一半是赞叹,一半是摸底。
洛九歌心底泛起一丝哂笑。
凡人总是这样,窥见一丝超出理解的能力,便迫不及待地想刨根问底。
她面上却是一副惊惶无措的模样,长长的睫毛垂下,遮住了眼底的漠然。
声音轻柔,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。
“大人谬赞了。”
“绿芜只是……只是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。”
“人在绝境里,脑子总会转得快一些。”
她把一切,都归结于“求生”。
这个理由,最真实,也最能戳中人心。
果然,张大人眼里的探究散去,化作了三分怜悯。
他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,入手沉甸甸的。
“这是本官的一点心意,为今日的误会赔个不是,姑娘务必收下。”
洛九歌没有动,甚至没有去看那只钱袋。
她的目光,先是落在了刘嬷嬷的身上。
一个细微的动作,却让刘嬷嬷心头一跳。
这丫头,每一步都踩得精准无比。
推辞,显得矫情;收下,坏了规矩。
先看她一眼,便把这人情做得滴水不漏,更显出了对她这个管事嬷嬷的尊重。
刘嬷嬷心中念头飞转,面上却不动声色,缓缓开口,声音听不出喜怒。
“既然是张大人的心意,你便收下吧。”
“还不快谢谢张大人。”
“谢大人赏。”
洛九歌这才伸出双手,恭恭敬敬地接过钱袋,再次屈膝行礼。
风波至此,算是彻底平息。
众人陆续散去,那些看热闹的丫鬟仆妇们三三两两地离开,压着嗓子交头接耳。
她们投向洛九歌的目光里,再没了往日的轻视。
取而代之的,是敬畏,是好奇,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。
谁也想不通,那个平日里最好欺负,见了谁都低眉顺眼的绿芜,怎么一夜之间,像换了芯子。
洛九歌对这一切恍若未觉。
她安静地站在原地,直到屋子里的人走光,只剩下她和刘嬷嬷。
刘嬷嬷没有走。
她那双精明的眼睛,此刻正一寸寸地刮过洛九歌的身体,仿佛要将她的皮肉看穿,瞧瞧里面究竟藏着个什么魂魄。
许久,刘嬷嬷才吐出三个字。
“你很好。”
“嬷嬷过奖。”洛九歌垂首。
“好得……让我有点怕。”
刘嬷嬷的声音压了下来,带着丝丝凉气。
“在这府里,太聪明,不是什么好事。”
这是敲打。
也是警告。
洛九歌心中澄明。
她抬起头,第一次真正地直视着刘嬷嬷的眼睛。
那双清澈的眸子里,褪去了所有伪装,没有惊恐,没有温婉,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。
以及,与这份平静格格不入的坦诚。
“嬷嬷,我想活下去。”
她的声音很轻,却字字清晰。
“从我被投进那条冰河里的时候,我就想明白了。”
“在这府里,若是不聪明,连死的权力都没有。”
刘嬷嬷的心,被这句话狠狠撞了一下。
是啊。
不聪明,就像从前的绿芜,被冤枉了,除了投河,连为自己辩解一句都做不到。
洛九歌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,将方才那一闪而过的锋芒完美掩盖。
“我怕。”
“红玉她……为什么要这么对我?我们往日不过是些口角,何至于要置我于死地?”
“她背后,一定还有人。”
“那个人今天能让红玉来害我,明天就能让李玉、王玉来害我。”
她抬眼,眸中水光盈盈,直直地望着刘嬷嬷。
“嬷嬷,我还能再有一次今天这样的好运气吗?”
这番话,情真意切,将一个侥幸脱险后,惊魂未定的小丫鬟演得入木三分。
更重要的是,她不动声色地,将自己的“聪明”,和刘嬷嬷的利益捆绑在了一起。
今天丢的是张大人的玉佩,若非她自证清白,刘嬷嬷这个管事,难辞其咎。
那个藏在暗处的黑手,要捏死的不仅仅是她绿芜。
更是刘嬷嬷在这府中的地位,和安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