点映礼定在周六,地点在滨海艺术中心的小剧场。
我去试音那天,厦门的风像刚洗过,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。舞台上只亮着一盏追光,像一只温顺的眼睛,安安静静地看着我。
李导坐在倒数第三排,身边是音乐总监和制片。试音很顺,《归舟》的尾句落下时,台下没有掌声,也没有多余的赞叹,只听见设备冷静的风扇声。一种很对的沉默。
“收了。”李导站起来,朝我点了一下头,“晚上别喝冰的。”
“好。”
他停了停,又补了一句:“你那句‘我便做海’,留下。”
我轻轻嗯了一声。
走下台阶时,手机震了一下。助理发来一个采访邀约截图:【知名音乐博主“拾声”独家对谈《归舟》主题曲演唱者鹿】。
拾声,是圈里出了名的挑剔。他不爱花边,只问作品里的刀口处。助理紧张地问我要不要推,我回了两个字:接吧。
她又发来一条:采访地点在滨海艺术中心三层露台,风大,记得带围巾。
我看着屏幕笑了一下,指尖停在“风大”那两个字上,忽然很想给某个人转发这条提醒。然而我没有。短信列表里,那个熟悉的名字本就不存在。
我把手机揣回口袋,沿着侧门出去。外头海风正好。风吹来,像把那些说不出口的句子一把拽走。
我慢慢地深呼吸。
我在练习:把每一口风,留给自己。
拾声比我想象的沉默。
他把录音笔放在桌上,没有那些在娱乐节目里常见的开场寒暄,直接问:“你在《冷灰》里埋了哪些只写给自己看的暗语?”
我想了两秒,摇头:“暗语不必解释。解释了,它就不是暗语了。”
拾声笑了:“那换个问法。《归舟》的灯塔是谁?”
“不是人,是边界。”我说,“告别是边界,自由也是。”
“那‘海’呢?”
我抬起眼睛,看了看露台外的那条亮线——波光与路灯叠在一起,像城市的心跳。
“‘海’是容量。”我说,“是把告别也装进去的那种容量。”
拾声沉默了一下,点头:“好。最后一个问题——你写歌的时候,想过某个人会听到吗?”
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。风从披肩的边缘钻进去,凉了一下我的肩胛。
我说:“我想过。但写完就不想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歌写出来以后,它就不在我身上了。”我顿了顿,“它会去别人的生活里当一句台词、一杯酒、一张不合时宜的机票……它去哪里,不再由我决定。那个人,算不算‘别人’,也由不得我。”
拾声“嗯”了一声,合上本子:“谢谢你,鹿。愿你一直有海。”
我笑了笑:“也愿你有风。”
访谈收尾,团队撤场。我把围巾又往上拉了拉,准备回酒店。露台角落里,不知谁落下了一把黑色长柄伞,伞柄上缠着一段磨旧的手绳。我站定两秒,没有伸手。
我知道那是什么。也知道那不是给我的。
我回头。城市的霓虹像是一场不散的梦。我在梦外。
我没有去露台。
我守规矩。
节目统筹把拾声的提纲发给我,问要不要“打点一下”。我回:不需要。删了又写:谁也别打扰她。
统筹秒回了个“OK哥”。末尾又忍不住问:“点映礼你真不露个脸?哪怕在观众席最后一排?”
我盯着屏幕半分钟,打了四个字:只听,不见。
他回了一个懂的表情。
我知道,真的懂的人很少。但我不用别人懂。
我搬去的这处出租屋离海不远,晚上能听见风把浪推上岸。墙还没刷,角落里有一片不规则的霉斑,像一朵被风吹散的墨。工地味道重,我买了两盆薄荷,绿色在窗台上长出一点新。
我开始学着让生活有声音——不是尖叫,是细小的声音:水烧开时的咕噜,木地板在脚下轻轻的吱呀,隔壁小孩跑步的踏踏。那些把人拴在世界上的纤细线头,一根根回来了。
凌晨一点多,《归舟》作曲把样带发给我:“这是定版。尾句我们按她写的走。”
我戴上耳机。音乐从耳廓钻进去,在脑子里开出一条窄路。风声像从很远的地方被麦克风捞了起来,跌在琴弦之间。
“灯塔不是为了留住船,是为了让船知道回来的路。”
我闭上眼睛,忽然想到很多年前的一个片场。夜戏凶,导演喊停之前,天空忽晴。她给我递来一瓶温水,指尖碰到我的指背,两个人都像被电了一下。她小声说:别冻着。
那是她最初的温柔,不带任何条件。
音乐落到尾句的时候,我摘掉耳机。窗外风更大了。远处有人在唱K,走调,却很用力。生活没有修音,它就这样直白得稚气。我忽然有一些很朴素的愿望——不是拿奖,也不是回巅峰。是有人在厨房里冲着我喊一句“盐在哪”。我回答“第二个抽屉”,她又问“哪个第二个”。我笑,说“从右往左数的第二个”。
我想要那样的日子。简单到荒唐。
可我知道,那个人不在这条想象里的厨房了。
我把耳机放回桌上,给制作人回了条消息:很好。我会在点映礼的后台,守在走廊尽头。只听,不见。
发出去,关了机。
我把手按在胸口,像按住一只未驯的兽。
“守规矩,”我对自己说,“这是你重学的第一课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