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腕上那股冰冷的触感迟迟未散,仿佛金属表带在肌肤上烙下了无法抹去的印记。
顾言退回到书架边缘,指节分明的手紧紧捏着那张湿漉漉的贫困生申请表。咖啡渍在“家庭年收入”一栏晕开深褐色的斑点,就像父亲下岗证上的红色公章被水泡化了一样。他垂眼扫过纸面时,我能看见他睫毛投下的细密阴影,犹如精密仪器上的刻度线。
“林同学。”他忽然抬起头,声音比之前低了些,却更加让人害怕,“经济学院的贫困补助审核流程,需要学生亲自提交纸质材料。”
我的后背抵在经济学专柜的玻璃上,指尖无意识地抠进《宏观经济学》的封皮。硬壳课本压得肩胛骨生疼,此刻更让我难受的是他袖口飘来的松木香——混合着咖啡渣的苦涩,就像上周我在图书馆储物柜里发现的第十二封情书,也是这种冷冽又潮湿的气息。
“我……我可以赔书。”喉咙干得冒火,我自己都能听出这话说得有多虚。
“1891年伦敦初版。”他从西装内袋抽出牛皮纸信封,十几封贴着火漆印的信笺滑落在桌面上,“这些情书的润笔费,够买三本。”
我的瞳孔猛地收缩。那些火漆印——红底金字的潇湘文学社徽章,正是我亲手盖上去的。每封信右下角的铅笔暗记“林 - 3/5/19:45”,是我熬夜写完后随手记下的时间与报酬。现在它们整整齐齐地摊在桌面上,像一排被揭穿的罪证。
“你……”我下意识后退半步,脚跟撞上了移动书梯。铁轮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。
“潇湘文学社最近缺稿?”他抽出一页信笺对着光,“上周出现在我储物柜的十二封情书,笔迹和这个完全一致。”纸页边缘露出半截收据,正是我藏在枕头底下的那本记账簿复印件。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:“潇湘文学社订单:12封×50 = 600元(分期付款)”
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原来那些所谓的“客户”——要求代写情书的文学院女生,全是他安排的。上周摔坏他衬衫纽扣时,我偷偷粘好却留下一道裂痕,此刻就在他第二颗纽扣上若隐若现。
“所以呢?”我突然挺直脊背,声音有些发抖,“你要报警说我诈骗?”
他轻笑一声,喉结随着笑声滚动。窗外最后一线霞光正好掠过他的领带夹,在铂金色金属上折射出细碎的光。“我要你每周来经济学院辅导室三次,每次两小时。”他抽出一本《中级微观经济学》堵住我后退的去路,书脊压住我校服衣领,“直到你能写出帕累托最优的情书。”
“这不是补习!”我几乎是喊出来的,“这是勒索!”
“当然。”他忽然俯身,气息扫过我耳垂,“是交易。”温热的吐息混着咖啡香,让我的耳尖瞬间发烫,“所以现在,告诉我——需求曲线为什么向右下方倾斜?”
我的思维一片混乱。经济学原理课上讲过,消费者对商品的需求量随着价格下降而增加……但此刻他近得能看清我睫毛颤动,松木香水味裹着体温扑面而来。我突然意识到他衬衫第三颗纽扣的位置,有道几乎看不见的缝线——上周逃跑时扯掉的那颗,被他重新钉回去却没熨平。
“因为……因为……”我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。
“看来确实需要补习。”他直起腰,腕表秒针走动的声音格外清晰,“明天七点,经济学院205自习室。”
我转身就跑,撞翻的移动书梯发出轰响。管理员在远处呵斥,我却顾不上扶正眼镜——镜框卡在《货币银行学》封面上,烫金的“顾言藏书”字样正在暮色中泛着微光。
冲出图书馆大门时,晚风卷起我的马尾辫。发绳断裂的瞬间,一根黑发飘落在他摊开的记账簿“支出项:拿铁成本”旁。身后传来金属表带敲击木桌的脆响,像拍卖槌落下:
“别迟到——供需关系可是要守恒的。”
林冲出图书馆时,晚风正卷着梧桐叶扫过台阶。她跌坐在最后一级石阶上,胸口起伏得厉害,手指死死攥着那张湿透的贫困生申请表。纸角在掌心发出细碎的折裂声,像是某种无声的控诉。
远处操场上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节奏声,还有三两学生说笑走过的脚步声。但她什么都听不清,耳边只剩下顾言最后那句话的回响:“供需关系可是要守恒的。”
她低头看了眼腕骨内侧,那里还残留着刚才被他按住的触感,像是被什么烙铁烫了一下。她猛地站起身,拍了拍校服裙摆上的灰尘,转身朝宿舍楼走去。
夜色渐渐浓了,图书馆的轮廓在身后拉成一道模糊的剪影。
第二天傍晚七点整,林站在经济学院205自习室门口。
门虚掩着,教室里只亮着一盏灯。光线从天花板垂下,打在最靠窗的那张课桌上。桌前坐着一个人,穿着深色衬衫,袖子卷到手肘,手里翻着一本教材。
她迟疑了一下,推门走了进去。
脚步声惊动了他。他抬头看了她一眼,目光平静,没有意外,也没有责备。只是轻轻合上书页,指节分明的手指敲了敲对面的座位。
“坐。”
林咬了咬唇,走到他对面坐下。她把书包放在膝头,没动。
顾言没说话,只是抽出一张白纸,推到她面前。
“先写一封信。”他说,“题目是‘为什么我需要这笔补助’。”
林愣了一下,皱眉看着他。
“这是经济学辅导的第一课。”他语气不疾不徐,“不是写作课,是需求分析。”
她抿紧嘴唇,没动笔。
他忽然笑了笑,声音低了几分:“你怕写不好?”
“不是。”她终于开口,声音有些哑,“我只是……不想写。”
他看了她一会儿,眼神比昨天柔和了些,却依旧带着审视。
“那就从最简单的开始。”他换了话题,“告诉我,昨天你逃走的时候,为什么偏偏撞翻了移动书梯?”
林一怔。
她当时太慌乱,根本没注意自己做了什么。可现在回想起来——她是故意的。她想制造混乱,想让他记住她的存在。
她抬起头,对上他的目光。
他嘴角微扬,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。
“你很聪明。”他说,“但还不够诚实。”
林心头一震。
他翻开面前的教材,翻到某一页,推到她面前。纸上画着一条曲线,横轴是价格,纵轴是需求量。
“这是需求曲线。”他用笔尖点了点图示,“它为什么会向右下方倾斜?”
林沉默几秒,低声回答:“因为价格下降,人们愿意买更多。”
“很好。”他点头,“那如果我说,我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,而不是你认为我该听到的答案呢?”
她抬头看他。
他眼神认真,没有玩笑。
她喉咙动了动,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:“那你得给我一个安全的理由。”
他顿了顿,然后轻轻笑了。
“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讲的内容。”他翻开了新的一页,“消费者选择理论。”
林看着那页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图表,忽然意识到——这节课,可能比她想象的更难。
也更危险。
辅导持续了两个小时。
结束时,窗外已经黑透了。林收拾书包准备离开,却发现自己的课本落在了图书馆,只能低声说了句“下次带”。
顾言没说什么,只是递给她一张便签纸。
“明天同一时间,还是这里。”他顿了顿,“别迟到。”
她接过便签,指尖擦过他的手指,微微一颤。
她迅速收回手,点了点头,转身离开。
教室重新安静下来。
顾言看着她离去的方向,手指轻轻摩挲了下刚才递便签的那根指腹,眼神沉了几分。
他低头翻开那本《中级微观经济学》,在第87页夹进一张新的便签,上面写着:
“明天,别让我等太久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