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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莲花藏在桌下的手,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,骤然一松,那攥得死紧的衣角从指间滑脱,紧绷到几乎僵直的脊背,也几不可察地微微塌陷了一丝弧度,仿佛真的卸下了千斤重担,又像是终于被赦免了某种漫长的酷刑.
抬起眼,目光落在桌上,她方才敲击桌面的位置,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份从容笃定的余韵.
望着眼底深处,难以抑制地泛起一丝极淡、却真实存在的湿意,快得如同错觉,迅速被更深的沉寂掩盖.
迟疑了片刻,像是终于被那“只谈当下”的允诺所安抚,又像是再也无力去维持那过分僵硬的姿态.
抬起了一直藏在桌下的手,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,轻轻落在了冰凉的桌沿上,与她的手之间,隔着不过寸许的距离.
那距离,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,却又远得像是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、由十年光阴与生死离别筑起的天堑.
语气里重新染上了几分散漫,但这散漫,却与之前刻意伪装的、带着疏离感的轻快不同,更像是卸下部分心防后,一种疲惫却真实的松弛.
李莲花“韩暗主想谈当下的什么?”
微微侧头,像是在认真思考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.
李莲花“是百川院那份尚未落定的契书,还是……”
选择了一个看似安全、实则也牵动旧情的切入点.
李莲花“乔姑娘的喘症?”
刻意将话题引向这些“公事”或“他人之事”,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任何可能触及彼此内心深处、藏了十年的私密心事与未解情愫的领域.
说到底,在他心里,如今的李莲花,早已没了任何资格,再去谈论、再去奢望那些属于“李相夷”的、炽热而美好的儿女情长.
残躯病体,朝不保夕,他连自己的明日都未必能把握,又怎敢再去沾染她的光芒,给她带去可能的麻烦与……拖累?
在李莲花提到“乔姑娘”这个名字的时候,韩采薇的唇角,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淡、却异常清晰的弧度.
那笑意不同于她面对外人时的冰冷或威严,也不同于她审视他时的平静锐利,而是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、近乎宠溺的柔和暖意.
仿佛只是听到这个名字,便能让她坚硬的心防裂开一道缝隙,透出里面依旧柔软的底色.
韩昭汝“阿娩的喘症已经无碍了.”
语气轻快了些,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肯定.
韩昭汝“至于百川院的契书……”
话锋一转,目光重新落回李莲花脸上,那点宠溺的笑意并未完全消失,却已敛去了大半,恢复了谈正事时的冷静.
韩昭汝“不知李神医……是何看法?”
李莲花的目光,落在了桌面上那圈早已干涸的、深色的茶渍痕迹上,仿佛在研究什么有趣的图案.
李莲花“百川院的契书……”
斟酌着词句,语气放得平和而客观,像是在分析一桩与己无关的江湖公案.
李莲花“云院主此人……”
似乎在寻找合适的形容.
李莲花“性子看似温和,实则内里执拗,且……极重旧日情分与颜面.”
抬起眼,目光平静地看向韩采薇.
李莲花“他既已当着众人之面,以势微力薄、难当大任为由婉拒,短期内,怕是不会轻易改变主意,松这个口.”
分析完,话锋一转微微侧头,强调般地重复了她之前的话,也像是在再次划清自己的界限.
李莲花“不过,暗主既言只谈当下,且愿与在下商议此事,想必……心中早已有了应对之策,成竹在胸.”
露出一个近乎无奈的笑容.
李莲花“在下嘛,终究只是个漂泊无定、治病救人的游医,掺和这些江湖势力的纷争与合作……于情于理,怕都是不妥,也无力置喙.”
看似将自己完全撇清,摆出一副“局外人莫问江湖事”的清醒姿态.
可那微微闪烁的眼神,和话语末尾那看似推脱、实则留有余地的语气,却泄露了他心底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与……隐忧.
虽打定主意不直接卷入韩家与百川院的纠葛,不愿以“李莲花”的身份再涉足旧日恩怨的漩涡,可……若她因此事受挫、为难,或是被卷入更复杂的麻烦之中,他又岂能真的做到袖手旁观、心如止水?
韩采薇声音依旧平静,却带上了几分不容置喙的果决,甚至隐隐透出一丝冷冽.
韩昭汝“至于契书……”
看着李莲花,目光清亮.
韩昭汝“李神医既觉不妥,那便不必劳烦神医费心,此事,我自会看着办.”
指尖再次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一点,语气陡然转硬,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才有的、近乎警告的威严.
韩昭汝“不过,有些话,不妨说在前头,百川院众人,若只是念着旧情、守着面子,好言好语地回绝,我倒也能理解,不至于如何.”
目光微微凝起,寒意隐现.
韩昭汝“但若他们言语行事,有半分不妥,触了我的底线,或是惹到我面前来……”
声音不高,却字字如冰珠落玉盘,清晰冷冽.
韩昭汝“届时,我怕是不会再顾着那点……早已薄如蝉翼的过往情分.”
这话,既是对李莲花那句“云彼丘重旧日情分”的间接回应,也是对她自己行事底线的明确宣告,给了他面子,尊重了他“局外人”的立场,却也清楚地让他知道.
她韩采薇行事,自有其章法与原则,温情与旧谊,在她这里,并非可以无限透支的筹码.
李莲花的指尖,在听到她骤然冷冽起来的语气时,摩挲的动作蓦地一顿,面具后的眉峰,几不可察地蹙拢,形成一道隐忍的沟壑.
望着她,见她神色看似平静,眼底却沉凝着一丝不容置喙的、属于上位者的锋芒,便知她这话绝非一时气话或戏言.
韩家行事本就以雷霆手段著称,她如今身居暗主高位,执掌生杀大权,更不可能容忍旁人一而再、再而三的试探与冒犯.
李莲花“暗主既有决断,自然是最好.”
收回目光,语气重归那副惯常的散漫无波,仿佛只是随口附和,可话语深处,却悄悄添上了几分极其隐晦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提醒,像是在为她铺陈台阶,又像是在为故人做最后的转圜.
李莲花“只是……云彼丘此人,脾性虽执拗刚愎,心思也重,却并非大奸大恶之徒,这些年困守百川院,与其说是守着四顾门旧业,不如说……是被自己过往的某些执念与心魔困住了,画地为牢罢了.”
伸出手,仿佛是为了掩饰什么,终于端起了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,指尖触到冰冷光滑的杯壁时,一股寒意顺着指尖迅速蔓延至心口,让他心底莫名泛起一阵空落落的怅然.
韩采薇听完他这番带着回护意味的话,却微微愣了一下,随即,那双沉静的眼眸倏然眯起,锐利的光芒在其中一闪而过.
韩昭汝“李神医这话……倒像是真知道些什么内情.”
目光紧紧锁住他面具边缘的轮廓,仿佛要穿透那层面具,看清他此刻的表情.
韩昭汝“莫非……云彼丘当年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亏心事?”
李莲花指尖在桌沿无意识摩挲的动作,骤然放缓,直至停滞,面具后的目光沉了沉,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漾开一片复杂难言的阴影.
语气里的散漫,如同潮水般褪去,掺入了几分不易察觉的、沉淀了十年的沉重.
李莲花“亏心事……”
重复着这三个字,声音低了下去,带着一丝近乎疲惫的喟叹.
李莲花“倒不如说,是困了他十年、至今都没能解开的一个……死结.”
没有明说“碧茶之毒”,也没有提及“东海之战”那些血淋淋的细节,那些背叛与算计,他早已不愿再提,也不愿让她沾染半分.
只是抬起眼,目光没有焦点地望向一旁摇曳的烛火,声音放得极轻,像是在诉说一个与己无关、却又无比清晰的梦魇.
李莲花“云彼丘当年,因着一念之差,做了件……无法挽回的错事.”
东海的腥风、碧茶侵入骨髓的剧痛仿佛又隐隐袭来.
李莲花“这些年来,自闭于百川院,看似是在守着他心中的四顾门,实则……不过是在用这种自我囚禁的方式,给自己画地为牢,一遍遍咀嚼那份愧疚与悔恨罢了.”
那杯茶的苦涩冰凉,东海滔天巨浪的咆哮与窒息,仿佛就在昨日,历历在目,可他终究,没有说破自己就是那个“无法挽回”的错事里,最直接、最惨烈的受害者.
他不愿让她背负这份沉重的真相,更不愿……让她看到自己如今这副,正是因为那场背叛而沦落至此的狼狈模样.
收回飘远的目光,重新看向她,语气努力重归平和,带着一种近乎劝解的冷静.
李莲花“所以,暗主,或许……不必将他逼得太紧,像他那样的人,最怕的从不是外来的刀剑威胁,或是权势压迫.”
微微垂眸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,恰好藏起了眼底翻涌的、复杂难辨的情绪.
那情绪里,有对云彼丘可笑执念的怜悯,有对过往恩怨的释然,更有对自己这十年苟延残喘、何尝不也是一种“画地为牢”的自嘲.
李莲花“他真正恐惧的,避之不及的……是他自己心里,那份永远也偿还不清的债.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