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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李莲花返回普渡寺为他安排的客房,脚步在看见门口那道静立的身影时,几不可察地顿了顿.
是韩采薇的贴身丫鬟,苏桃,正静静地候在他的房门外,姿态恭敬,眼神却平静无波,仿佛已经在此等候多时.
只是一瞬的凝滞,李莲花脸上已重新漾开那副惯常的浅淡得近乎疏离的笑意,提步上前,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散漫与温和,像是偶遇了一个寻常的问路者.
李莲花“这位姑娘,可是在等在下?”
目光礼貌地掠过苏桃的脸,没敢久停,便落在了她身后门框那繁复的雕花上,仿佛那木头纹理比眼前人更值得端详.
苏桃闻声,立刻躬身,行了一个标准而无可挑剔的礼,声音不高不低,清晰平稳.
苏桃“李神医,我家主子有请,有几句话想与您一叙.”
李莲花“哦?”
李莲花挑了挑眉,指尖无意识地、极轻地叩了叩身旁的门框,发出细微的笃笃声,语气里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推脱,像是真的不解其意.
李莲花“你家主子……是韩暗主?在下不过一介江湖游医,与暗主素昧平生,她找我……怕是认错人了吧?”
嘴上这般说着,字字句句都划清界限,心底却已是一片清明镜台,她早就……察觉到了.
苏桃闻言,脸上浮现一丝了然的、极淡的笑意,语气依旧恭敬,却不容置疑.
苏桃“小姐只吩咐我来请李神医过去,至于详情为何,在下确实不知.”
刻意咬重了“神医”二字,像是某种提醒.
李莲花唇边那抹笑意,几不可察地又淡了几分,几乎要融入他过分平静的神情里,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狡黠与试探,半真半假地摇头.
李莲花“神医二字可万万不敢当,在下不过是略通些岐黄之术,混口饭吃罢了,韩暗主身份何等尊贵,要找也该找杏林圣手、御前太医才是,找我这么个闲散无名的游医……”
抬眸目光似乎无意般扫过苏桃.
李莲花“当真不怕……折煞了在下?”
垂眸看着地面,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,掩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、飞快权衡的思忖.
她既不说缘由,便是吃定了他不会、也不敢真的拒绝,这普渡寺,说到底,也在韩家的情报网络之下.
可这一去,便是要亲手揭开那层自欺欺人了十年的纱布,直面或许早已物是人非、或许带着怨恨、或许……是他最不敢奢望却也无法承受的温柔的旧日情愫.
稍作停顿,像是终于放弃了无谓的抵抗,又像是权衡利弊后做出了最“合理”的选择,语气恢复了那副惯常的、无甚所谓的散漫无波.
李莲花“也罢,既然是韩暗主相请,盛情难却,在下便随姑娘走一趟.”
甚至还故意拖长了语调,带着点江湖人惯有的“丑话说在前头”的圆滑.
李莲花“只是……韩暗主若有什么疑难杂症需要在下瞧瞧,在下必当尽力,可若是在下才疏学浅,治不好,还望暗主莫要怪罪才是.”
苏桃侧身,让开道路,微微躬身.
苏桃“自然,李神医,请.”
李莲花没再多言,只略略颔首,便循着苏桃引路的方向,缓步前行.
廊下的夜风卷着普渡寺特有的、沉静的檀香气息,拂过他素旧单薄的衣摆,带来一丝凉意,却怎么也吹不散心头那点沉甸甸的、如同浸了水的棉絮般的滞涩.
随苏桃前行时,李莲花始终保持着那半步的距离,脚步放得极轻极缓.
他未曾主动开口询问或寒暄,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沿途掠过的朱红梁柱、古朴窗棂、乃至地上光洁的石板上,实则每一处都在暗自打量、确认方位.
悄悄吸了一口气,夜风微凉入肺,将那点几乎要冲破伪装的、翻涌而上的酸涩与近乡情怯的惶惑,强行压回心底最深处.
脸上,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、仿佛万事不萦于怀的模样,仿佛真的只是去为一位尊贵的病人,进行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夜间问诊.
苏桃引着李莲花来到寺院深处一处更为清幽的独立院落,院中有一间厢房,房门正大大地敞开着,内里透出温暖的烛光,将门口一小片地面照得亮堂堂的,仿佛早就等待着来客.
苏桃“李神医,我家小姐就在里面,请.”
苏桃在门口停下,往旁边退了半步,让开位置,微微躬身.
李莲花的目光落在洞开的房门上,那里面透出的光,竟比廊下的烛火更让他觉得刺目,脚步在门槛外一步之遥的地方,蓦地顿住了.
那一瞬间,他下意识握拳的动作骤然收紧,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、放慢了几分,仿佛怕惊扰了门内那个未知的“审判”.
抬步终于踏过了那道门槛,刚踏入房内,目光所及,便见那道熟悉的黑色身影,正背对着门口,立在离他仅几步之遥的位置.
她站得笔直,脊背没有丝毫弧度,像一柄收入了华贵鞘中、却依旧能让人感受到其内敛锋芒的绝世名剑,静静地悬在那里.
李莲花的脚步,在看清那背影的瞬间,便像被无形的丝线骤然拉住,猛地刹住了.
没敢再往前挪动哪怕半分,只僵立在原地,目光不受控制地、牢牢锁在她乌黑如墨、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.

十年未见,她的发依旧浓密如云,只是,发间那支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红光的红簪,刺痛了他的眼睛.
那是他当年跑遍扬州城,精挑细选后送给她的及笄礼,如今,它依旧在她发间,却再无当年他亲手为她簪上时,指尖触碰她柔软发丝时的那份悸动与温柔.
屋内静得可怕,能听见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,能听见烛火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,甚至能清晰察觉到,自己原本平稳的呼吸,在此刻变得滞涩而艰难.
李莲花唇边那抹强撑的笑意,淡得近乎透明,几乎要维持不住,刻意放轻了语气,带着几分散漫的、仿佛真的只是误入此地的客气,打破了这片令人心慌的寂静.
李莲花“韩暗主既……背对着在下,可是有什么不便?或是在下……来得不是时候?”
甚至微微侧了侧身,做出一个似乎准备识趣告退的姿态,实则,是怕自己再靠近一分,那积攒了十年的思念、愧疚、惶恐与无法言说的爱意.
便会冲破所有理智的堤坝,让他忍不住叫出那个在心底辗转呼唤了千万遍的名字,彻底泄了这苦心经营了十年的、脆弱的伪装.
韩昭汝“十年不见,你要同我如此生分吗?”
韩采薇声音忽然响起,不高,不疾不徐,甚至没有回头,可这句话,却像一片看似轻柔的羽毛,不偏不倚,轻轻落在了李莲花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尖上,瞬间,掀起了压抑了整整十年的、滔天的巨浪.
李莲花的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晃,仿佛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抽去了支撑的力气,猛地垂下了眼眸,视线死死盯住脚下光洁的地板.
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,剧烈地颤动着,掩去了眼底瞬间翻涌而上的、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复杂情绪.
有被她一眼识破、无处遁形的震惊,有十年孤苦挣扎、无人可诉的酸楚与委屈,有重逢近在咫尺、却不敢相认的惶恐,还有……
一丝连他自己都羞于承认的、对这熟悉语调与话语背后可能含义的、近乎贪婪的眷恋与渴望.
生分吗?
他怎敢……不生分?
当年那个许诺“天下为聘”、可以肆意张扬地护着她、爱着她的天下第一李相夷,早已“死”在了东海之畔,尸骨无存.
如今站在这里的,不过是个身中奇毒、朝不保夕、连真实姓名都不敢示人的江湖游医李莲花.
一个……连自己都快要护不住的残破之人,又有何资格,去沾染她如今的光芒?
良久,久到仿佛又过去了一个十年,才极其缓慢地、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,重新抬起头.
努力勾起一抹浅淡的、却带着挥之不去苦涩意味的笑意,语气竭力维持着惯常的散漫.
李莲花“韩暗主说笑了.”
听见自己的声音,平静得有些陌生.
李莲花“在下李莲花,与暗主……素昧平生,今日初见,何来生分之说?许是……暗主将在下,错认成了某位故人罢.”
甚至下意识地,往后极轻微地挪动了一点点,试图拉开那本就无形的、却在此刻显得格外冰冷的距离像是在用行动,更清晰地划清那道他自以为必须坚守的界限.
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,当“素昧平生”“错认故人”这几个字从自己口中吐出时,心底那道被强行缝合了十年的、最深的伤疤,仿佛又被一把钝刀,狠狠地、缓慢地重新撕开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.
韩采薇就在此时,缓缓地转过了身,动作不疾不徐,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.
烛光在她转身的刹那,完全照亮了她的脸庞,褪去了少女的圆润,线条清晰而略显清冷,眉眼依旧精致,却浸染了岁月与权柄磨砺出的沉静与锐利.
她的眼神,平静无波,如同深秋的湖面,径直落在站在门口、戴着银色面具、只踏入门槛一步便僵住不动的李莲花身上.
那目光,平静,却笃定得不容置疑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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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下来的第十到第二十五章都是今晚两人十年正式相认的章节,确实有些多了,原本想着删减一点,但是实在是改了又改,改了又改最终还是留下了这么多,觉得几章就结束再次重逢的拉扯感少了味道,所以就有这么多章节,不喜勿喷!感谢理解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