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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采薇的视线，自然将这“异类”尽收眼底，当她的目光落在李莲花身上时，那眼神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波动，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.
看着他故作镇定的颔首，看着他刻意避开的目光，看着他藏在笑意下紧绷的身体，就在李莲花刚刚完成那个僵硬的颔首动作，正欲不着痕迹地收回时，韩采薇的目光恰好定格在他身上.
身形几乎不可查地一顿，像被无形的细针扎了一下，没敢抬眼，去确认那道目光里的含义是审视、是冷漠、还是别的什么.
只是借着整理袖口的动作，极其自然地将身体的重心向后挪了半分，让自己隐入了笛飞声与方多病之间的那道狭小阴影里.
仿佛这样，就能避开那穿透一切伪装的注视，指尖无意识地、缓慢地摩挲着袖口的粗布纹理，动作轻缓得近乎小心翼翼，像是在平复胸腔里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，又像是在借此掩饰指尖无法抑制的轻微颤抖.
这细微的躲闪，这欲盖弥彰的镇定，全然落在了韩采薇眼中.
面上依旧波澜不惊，甚至连眉梢都未动一下，缓缓收回了视线，重新看向高台之上脸色各异的佛彼白石，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凝视，只是例行公事般扫过全场时，一个无足轻重的停顿.
可就在她目光移开的刹那，无人看见，她垂在身侧、被宽大衣袖遮掩的手，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，轻轻按在了“问钗”那刻着“相夷”二字的凹陷处.
冰冷的字痕，抵着温热的指尖.
十年光阴，山海相隔.
他躲进了人群的阴影里.
而她，站在了万众瞩目的光下.
这重逢的第一眼，没有泪水，没有言语，只有这无声的、隔空交错的试探，与深埋在仪态万千之下的，惊心动魄.
韩采薇并未理会众人的目光，由苏桃稳稳扶着，步履从容地向前走去，脚步并不快，却每一步都踏在众人的心弦上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沉稳.
行至台前，目光落在被红绸覆盖的少师剑上，略一抬手，苏桃会意，扬声道.
苏桃“诸位请起.”
声落，满场江湖客这才如释重负般直起身，无数道视线或敬畏、或好奇、或探究地聚焦在那袭黑衣身影上.
韩采薇却似浑然未觉，缓步走上高台，径直来到那被红布覆盖的长形托架旁，伸出纤长的手指，指尖隔着那层柔软的绸布，极轻地碰了碰下方剑柄的顶端轮廓.
目光始终垂落，凝视着那熟悉的剑形，仿佛能透过布料，看见它昔日的锋芒.
半晌，才漫不经心地开口，声音不大，却清晰得能让台上台下每个人都听见.
韩昭汝“十年不见，几位院主……这是认不出我了么？”
语气平淡，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倦怠，可话里的分量，却让佛彼白石四人脸色齐齐一变.
在他们记忆里，韩采薇总是温言细语，知书达理，何曾有过这般带着无形威压、直指人心的姿态？
纪汉佛上前半步，试图用话语稳住局面.
纪汉佛“韩暗主说笑了，您身份尊贵，我等岂会不识.”
目光紧盯着韩采薇的侧脸，话锋带着刻意的试探.
纪汉佛“您……终究还是门主的未婚妻.”
“未婚妻”三字咬得清晰，既是提醒在场众人旧日关联，更是要看她，还认不认这层关系.
韩采薇缓缓抬起头，视线从少师剑上移开，终于落在了佛彼白石几人身上，眼神清冷无喜无悲.
韩昭汝“是啊.”
承认得干脆.
韩昭汝“我是相夷的未婚妻.”
话音一转，语气陡然锋利.
韩昭汝“那我十年未归，他如今……人在何处？”
台下，李莲花呼吸一窒，几乎控制不住要抬起的手，最终只化为一个极轻微的、用袖角掩唇的动作.
眼底翻涌的酸涩与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慌乱，被他死死压住，悄悄抬眼，目光掠过她冷冽的侧脸轮廓.
那依旧是刻在他心上的模样，可眉宇间的威严与疏离，却像一层坚冰，隔开了过往所有的温暖.
纪汉佛语塞，一时不知如何作答，白江鹑硬着头皮挤出笑容打圆场.
白江鹑“韩……韩暗主，门主的下落，我们……我们也实在不知.”
韩昭汝“不知道？”
韩采薇轻轻重复了一遍，听不出喜怒，转过身，面向台下黑压压的江湖客，目光却仿佛穿透人群，投向更远的地方，语气依旧平静.
韩昭汝“那你们这十年，都在做什么？”
这平静的一问，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李莲花死水般的心湖，垂下眼，盯着自己素旧得泛白的衣袖，十年光阴倏忽而过，寻不到师兄尸骨的茫然无措，碧茶之毒发作时蚀骨的剧痛.
在莲花楼前自斟自饮的孤寂，还有那场只有他自己知晓的、与桃树为证的婚约……种种滋味翻涌而上，几乎将他淹没.
台上，佛彼白石几人面色更加难看，皆低下头，无言以对.
韩采薇见状，极轻地、带着几分讽刺意味地笑了笑，仿佛早已料到他们的反应，却并不点破，自广袖中取出一封卷轴，递给身侧的苏桃.
苏桃双手接过，上前几步，在佛彼白石面前将卷轴徐徐展开，双手持定.
韩采薇的声音再次响起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.
韩昭汝“罢了，待韩家暗线整顿完毕，我的人，我自己会找.”
转过身，重新面对佛彼白石，唇角勾起一抹浅淡却极具压迫感的弧度.
韩昭汝“百川院身为江湖刑堂，将来总有需要倚仗之处，韩家如今推行生死契，不若就此结为盟友，几位院主……意下如何？”
人群中的李莲花，目光从她挺直的背影，移到远处飞翘的屋檐上，仿佛只是在旁观一场寻常的江湖利益交锋.
只有他自己知道，那句“我的人我自己找”，像一根骤然绷紧的弦，在他心尖狠狠一颤.
她找的是天下第一的李相夷，是她的未婚夫，而他，只是苟延残喘、朝不保夕的江湖游医李莲花.
垂在身侧的手，悄悄松开，又缓缓攥紧，最终所有翻腾的情绪，都被他尽数敛入那副看似淡然的皮囊之下.
佛彼白石盯着苏桃手中那纸契约，面色变幻不定，一旁的肖紫衿再也按捺不住，上前一步语气带着明显的敌意与针对.
肖紫衿“韩暗主这是何意？要百川院臣服于韩家，生死契谁人不知此契一旦签下，若有违背便是死路一条，韩暗主今日前来，安的到底是什么心？”
李莲花的目光掠过肖紫衿愤然的脸，又落回韩采薇挺拔却孤清的背影上.
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复杂情绪，她如今的锋芒与狠厉，或许是护住自己、撑起韩家不得不披上的铠甲.
只是这铠甲如此冰冷坚硬，其下是否还藏着当年扬州城中，那个蹲在老婆婆面前眉眼温柔如春水的姑娘？
韩采薇闻言，唇角的笑意深了些，眼神却更冷.
韩昭汝“此言差矣，我能安什么心？不过是念着百川院终究是相夷旧部，想略加帮衬罢了.”
那份疏离与居高临下不言而喻.
韩昭汝“没想到，肖大侠竟如此揣度于我.”
目光扫过佛彼白石，似乎已失了与他们继续周旋的耐心，语气陡然转硬.
韩昭汝“契书在此，签了，便是多一份倚仗，不签……”
眸光微凝，寒意料峭.
韩昭汝“那我们便得好好算一算，这十年的总账了.”
云彼丘深吸一口气，上前从苏桃手中取过契约，快速浏览，纸上条款清晰并未提及“臣服”，罗列的多是与韩家合作可得的实利与庇护.
看完将契约卷好双手递还给苏桃，姿态放得极低.
云彼丘“多谢韩暗主还念着旧情，只是百川院势微力薄，恐难当大任，这份厚意……我等心领，但这契约还是不签了.”
抬起头，声音艰涩.
云彼丘“至于当年重建百川院所耗资财，确有一部分源自……源自您当年留下的款项，他日，我等定当如数奉还.”
韩采薇挑了挑眉，似笑非笑地看着云彼丘，那眼神仿佛能洞察人心.
韩昭汝“势力微薄？确实，若不是看在你们与相夷那点旧日渊源的份上，这点微末势力，我还真看不上眼.”
语气一转，带着施舍般的随意.
韩昭汝“那点钱，就当韩家行善，不必还了.”
微微前倾，声音压得更低，却字字如冰锥，凿在佛彼白石心头.
韩昭汝“不过，这契书……云院主最好再仔细想想，今日用不到韩家，未必将来用不到，我这个人耐心有限，明日此时，给我答复.”
目光扫过台下噤若寒蝉的众人，最后落回佛彼白石脸上，轻声补上最后一句，却重若千钧.
韩昭汝“若不然，百川院……我想，也不必存在了.”
说罢，不再看几人惨白的脸色，微微颔首，转身径直朝着后院厢房的方向走去，步履依旧沉稳，黑色衣袂在风中划过冷硬的弧度.
苏桃对着佛彼白石几人行了一礼，快步跟上.
满场寂静，只余下她离去时，腰间那对“问钗”随着步伐，偶尔相碰，发出极轻、极冷的金属微鸣，久久回荡在压抑的空气中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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