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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川院内，人声鼎沸.
熙攘的江湖客中，立着三个颇为扎眼的人，素衣布衫的那位，正是近来声名鹊起的莲花楼楼主李莲花，传闻有医死人、肉白骨之能.
他右手边那个浅色劲装、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年，则是当朝户部尚书之子、天机堂少堂主方多病，自月前偶遇便死活要跟着李莲花闯荡.
至于左边那位双手抱胸、身着暗红衣袍、面上覆着半张面具的冷峻男子，李莲花只淡淡介绍说是南海旧识，名叫阿飞.
人群的议论嗡嗡作响，虽刻意压低了声音，却字字清晰地飘了过来.
“听说了吗？今日韩家也来人观礼了！”
“韩家？霁月城韩家？”
“除了那个富可敌国、连朝廷都要给几分薄面的韩家，还能有谁？”
“怪了……自十年前四顾门散了，韩家便再未与佛彼白石等人有过往来，今日突然露面，所为何来？”
“还能为什么？多半是为了那把少师剑……”
“韩家”二字如细针猝然刺入耳膜.
李莲花周身几不可察地一僵，呼吸在那一瞬间凝滞，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蜷起，指甲深深陷进掌心，钝痛传来，才勉强拉回一丝摇摇欲坠的清明.
所有失控的反应，都被他迅速镇压、抹平，面上依旧是那副略带倦意的平静，仿佛只是听见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传闻.
韩家.
与他有牵绊的，从来只有一人.
最初几年，他不是没存过一丝微渺的奢望，暗中探查，确也发现了诸多蹊跷：若韩家最受宠的十五小姐当真香消玉殒，怎会仅仅悬挂三日素幡便悄然撤下？
怎会连一副棺椁都未曾示人？短短五日，韩家上下便恢复如常，平静得近乎诡异.
可随即，心底便涌起浓烈的自嘲，李莲花啊李莲花，你还在痴想什么？
倘若她真的还在人世，十年，整整三千多个日夜，她为何从不曾寻你？哪怕只托人捎来只言片语？
韩家当年那般干脆利落地“办”了丧事，意思再明白不过——与他李相夷，恩断义绝，划清界限.
今日若真有韩家人来，来的也该是她的父亲韩炀昀，是她的某位叔伯，是韩家任何一位能主事的子弟……但，绝不会是她.
心像被无形的手撕扯着，一半卑微地祈求上苍，哪怕只看一眼，只要知道她安好地活在这世上的某一处，便足矣.
这念头像暗夜里一缕摇曳的烛火，微弱，却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.
另一半却被巨大的恐惧攥紧，他怕看见她冰冷疏离的眼神，怕听见她亲口说出决绝的话语.
那比十年的杳无音信更残忍，甚至隐隐盼着，这只是一场空欢喜，好让他继续龟缩在熟悉的绝望与回忆里——至少在那里，她永远是扬州城里那个眉眼温柔、对他浅笑的姑娘.
就在这极致的矛盾与煎熬中，身旁的方多病却来了兴致，双眼放光地扯了扯李莲花的袖子.
方多病“李莲花！听见没？韩家来人了！你说会不会……会不会是我那消失十年的师娘啊？”
李莲花恍若未闻，他的全部心神、所有目光，都已死死锁在了百川院那扇高大的门庭上，像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、极缓.
身侧的笛飞声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不同寻常的紧绷，眉头微动，忽然想起十年前，似乎确曾听闻李相夷有个放在心尖上的未婚妻，是霁月城的千金.
后来……据说是死了？
笛飞声素来不屑这等儿女情长，此刻看着李莲花这副魂不守舍、近乎失态的模样，冷硬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.
倒真未曾想，有朝一日，竟能看到李相夷露出这般……近乎脆弱的神情.
就在这万众瞩目、窃窃私语攀至顶峰的一刻——
百川院门口，一辆装饰古朴却难掩华贵的马车，由两匹神骏白马稳稳牵引，悄然停下.
车辕之上，霁月城韩家独有的徽记在日光下泛着沉静而幽微的光，霎时间，满场喧哗如同被利刃骤然切断，所有的目光，都死死钉在了那辆静止的马车上.
马车停稳，驾车的侍卫利落地跃下，恭敬地立于车帘旁，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禀：“主上，百川院到了.”
车厢内，韩采薇不紧不慢地伸出手，纤长的手指轻轻掀起车帘一角，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，迅速而隐蔽地扫过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.
帘子落下，隔绝了外界的视线，并未立刻动作，随即，取过身旁一方小巧的铜镜，镜面映出她如今的模样，眉眼依旧精致，却褪去了十年前的青涩柔婉，平添了几分锐利与深沉，那是执掌权柄、历经生死磨砺后留下的印记.
伸出手指，轻轻抚过自己的眉骨，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，眸中闪过一丝厌弃，这副被权势浸染、棱角分明的模样，有时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，甚至讨厌.
然而，那蹙起的眉头很快便舒展开来，对着镜中的自己，挑衅般地挑了挑眉，唇角勾起一抹复杂难辨的弧度，讨厌么？
或许，但她更喜欢这权势带来的力量，若无这雷霆手段，若无这遍布天下的暗线，她如何能在那吃人的权谋中活下来？
如何能重整摇摇欲坠的韩家？又如何……能去保护那个她念了十年、想了十年的人？
放下铜镜，打开身旁一个紫檀木匣，匣内红绸衬底，静静躺着一对造型精巧、寒光内敛的峨眉刺，正是李相夷当年亲手为她锻造的“问钗”.
将其取出，郑重地悬挂于腰间，那冰冷的金属触感，仿佛与她血脉相连，深吸一口气，韩采薇起身，弯腰步出马车.
早已候在一旁的苏桃立刻上前，稳稳扶住她的手臂，站定后，韩采薇并未立刻看向人群，而是缓缓抬眸，目光落在头顶那“百川院”三个鎏金大字的牌匾上.
那眼神，清冷，淡漠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不屑一顾，仿佛在审视一件不入眼的物事.
守在门口的百川院弟子虽知来者出自韩家，车驾不凡，却并不识得韩采薇真容，只是依礼等候.
这时，随行的侍卫上前一步，自怀中取出一枚玄色令牌，令牌之上，暗刻的韩家徽记与一个古朴的“暗主令”字在日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，侍卫声音沉浑，清晰地传遍门口.
“韩暗主到，还不速去通报！”
“韩暗主”三字如同惊雷，他们脸色骤变，立刻收起所有探究，齐齐躬身，行了一个无比恭敬的大礼.
其中一人更是连滚爬爬，用最快的速度冲向院内，声音因惊惧而尖利变形，一路高喊.
“各……各位院主！韩家……韩家暗主到了——！”
这声通报，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，瞬间在百川院内部炸开.
赏剑大会的高台之上，原本站着的佛彼白石四人，以及站在一旁的肖紫衿，在听到“韩家暗主”四个字的瞬间，脸色“唰”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！
云彼丘甚至控制不住身形一晃，跟佛和白交换着眼神，那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、深入骨髓的心虚，以及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慌.
唯有乔婉娩，在初时的惊愕过后，眼中迸发出的是纯粹的、压抑不住的激动与期待，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，目光紧紧锁定在入口处.
是错觉吗？还是……
十年了……阿薇，真的是你吗？
而你今日以韩家暗主之姿归来，在这少师剑重现之日，又将为这百川院，为这整个江湖，带来怎样的风暴？
整个广场，鸦雀无声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即将现身的身影上，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与死寂.
李莲花站在人群中，感觉自己的血液，在那一刻仿佛彻底凝固了.
当韩采薇由苏桃扶着，缓步踏入众人视线的那一刻，仿佛时间都为之凝滞，一身黑色外衫，衣料是顶级的云纹绡，在光下流淌着暗沉的光泽，衬得她肤色愈发冷白.
然而，那抹黑色之下，却透出一抹惊心动魄的红，那是十年前，李相夷买给她的寝衣，颜色灼灼如榴火.
领口的设计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慵懒与私密，本只该出现在最私密的闺阁之内.
此刻却被她公然穿在了这大庭广众之下，成为这身庄重暗主服饰下，最叛逆、最夺目的内衬.
乌发如云，梳着一个利落而繁复的发髻，其间点缀的，正是他当年赠她的那套红玉发簪.
头上的发簪他都记得清楚，是他跑遍了扬州城的珠宝铺子，一样样精心挑选，只因觉得这浓烈的红色最衬她.
如今，它们在她发间熠熠生辉，与她衣襟下那抹红衣遥相呼应，刺得他眼睛生疼.
最让他心神剧震的，是悬于她腰间的那对峨眉刺——问钗.
那是他亲自画了无数张图纸，反复斟酌尺寸、重量、重心，甚至偷偷观察她使用习惯后，亲手在锻造房里，耗费了无数个日夜，一锤一锤亲手为她铸造的.
每一道弧线，每一个卡扣，都凝聚着他的心意与期待，他曾想象过她使用它时的英姿，却从未想过，它会以这样一种方式，作为她身份的配饰，悬挂在这属于韩家暗主的腰间，散发着冰冷而权威的光芒.
她的脸，依旧是记忆中的轮廓，眉眼依稀可辨当年的影子，只是褪去了所有的青涩与柔婉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浸入骨髓的冷冽与威严.
那双他曾无比熟悉的、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眸，此刻平静无波，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，淡淡扫过在的众人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与疏离.
除了早已知情的乔婉娩眼中是激动与了然的泪光，除了笛飞声那万年不变的冰冷面容上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玩味，除了李莲花那如同被惊雷劈中、僵立当场的失态.
“参见韩暗主——！”
这声音回荡在广场之上，宣告着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，眼前这个女子，不再是十年前那个需要李相夷小心翼翼呵护的、体弱多病的韩家明珠.
她是韩采薇，是执掌韩家暗线、权势滔天的韩暗主.
肖紫衿脸色铁青，嘴唇翕动，似乎想说什么，对韩家当年在四顾门危难之际果断撤资的旧怨涌上心头，但最终，在那无形的、强大的威压之下，也只能悻悻地低下头，将所有的愤懑不甘咽回肚里.
方多病也愣住了，他呆呆地看着那个与记忆中气质截然不同的女子，又看了看台上脸色煞白的佛彼白石，下意识地也跟着仓促行了一礼，脑子里却是一片混乱.
师娘？韩暗主？这…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？
李莲花站在那里，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离他远去，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，看着她发间他送的头饰，衣下他送的寝衣，腰间他铸的兵刃……所有这些属于“李相夷”的印记.
此刻都无比清晰地烙印在“韩暗主”的身上，以一种他完全不曾预料的方式，宣告着她的归来.
是她.
真的是她.
她没有死.
可她……也再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阿薇了.
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，与一种更深沉的、仿佛失去更多的恐慌与茫然，如同两股狂暴的巨浪.
将他彻底淹没，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，望着那个光芒万丈、却仿佛隔着一重山海的身影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.
就在韩采薇看着目光如冷电般扫过齐刷刷躬身的人群中，看见了例外，台下在场除了他们三人没有行礼以外所有人都躬身行礼.
李莲花指尖捻了捻袖角，身形微微前倾，颔首示意的幅度前而克制，像对寻常江湖前辈的礼貌，却又比那份疏离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.
他的目光没敢久停在韩采薇脸上，颔首时视线落在她腰间的问钗上，转瞬便收回，唇角依旧挂着那抹惯有的、略带散漫的笑意，可垂在身侧的一只手，指尖却瞧瞧绷紧.
韩采薇的目光扫过来是时，笛飞声依旧双手抱胸静静的看着，而一旁的方多病眨了眨眼也悻悻的跟着在场的人躬身低头行礼.
而李莲花正欲收回颔首的动作，身形几乎不可查地一顿，没敢抬眼迎上那道冷冽的视线，只借着调整袖角的动作，将重心微微后移往笛飞声身侧靠了靠，像是无意中将自己藏进两人之间的阴影里.
指尖轻轻摩挲袖上的布料，动作缓慢而刻意，像是在平复什么，又像是单纯的习惯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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