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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日江湖上有件热闹事,百川院寻回了当年天下第一李相夷的少师剑,广发请帖,邀天下英雄共赏.
说起李相夷,谁人不知?
十五岁剑挑血域天魔,十七岁创立四顾门,少年意气,风华绝代.
更难得的是,那位白衣剑客在扬州城一见钟情的,是霁月城韩家的十五小姐韩采薇.
四年相伴,江湖人人皆知,李相夷把所有的偏爱都给了那位体弱却灵慧的姑娘.
二十岁那年,李相夷问鼎武林盟主,以手中少师剑败尽四方豪杰,甘愿遵从韩家“男子入赘”的百年家规,成了韩家未过门的小姑爷.
那场未竟的婚礼,曾是江湖上最令人艳羡的盛事,只可惜天意弄人,大婚当日李相夷与笛飞声东海决战,双双坠海,生死不明.
喜堂之上的韩采薇听闻噩耗,急火攻心,命悬一线,此后三月,东海畔有人见韩家马车停留,一袭红嫁衣的女子面朝苍茫大海,静立如石像.
再后来,红衣无踪,芳迹渺然,只留下十年猜测:那位穿嫁衣的女子,可是李相夷的未亡人?
江湖传闻纷纷,却少有人记得那些被岁月掩埋的温柔片刻.
暮春午后,四顾门后院的桃花开得正酣,李相夷一袭白衣,剑光如练,少师剑挽起的剑气卷得落英缤纷,宛如一场粉色的雪.
剑风正盛时,他眼角余光瞥见那道熟悉的身影,腕势倏然一收,漫天剑影消散,转身望去眼底锐利尽化春水.
李相夷“这是哪家的小仙子.”
几步迎上,嘴角噙着戏谑的笑.
李相夷“莫不是走错了路,误入我这凡夫俗子的练武之地?”
韩采薇耳尖微红,轻嗔一句.
韩采薇“惯会贫嘴.”
忽然敛了笑意,握住她的手,眼底映着天光与她的影.
李相夷“阿薇.”
声音低沉而郑重.
李相夷“待我肃清江湖,问鼎武林之巅,便以这天下为聘,娶你为妻,我要让四海皆知,你韩采薇,是我李相夷唯一的门主夫人.”
他知道江湖风波恶,前路未必平坦,却字字如誓.
李相夷“只要我一息尚存,定护你岁岁安康,予你世间所有的安稳与尊荣.”
李相夷眼底光华大盛,像得了什么稀世珍宝,自怀中取出一物——一对打造精巧的峨嵋刺,在春日下泛着温润的金属光泽.
李相夷“知道你体弱,特意选了轻韧的材质.”
将兵器放入她掌心,指尖拂过其上刻痕.
李相夷“我画的图样,亲手铸的,它叫问钗.”
韩采薇垂眸细看,只见银亮的刺身上,刻着两个清峻的小字——
相夷.
他的名,烙于她的兵器之上.
不是占有,是守护,不是标记,是承诺.
仿佛在说:纵然江湖路远,风波难测,李相夷之名,将永远护佑韩采薇左右.
那一刻,春风拂过庭院,桃花落满肩头,少年剑客眼中是即将到手的武林盟主和天下之中,他唯一想并肩同看山河的那个人.
谁又能想到,后来东海潮吞没了誓言,岁月尘封了名剑,唯有那对刻着“相夷”的峨嵋刺,与那段“天下为聘”的午后旧梦,依旧藏在时光深处,等待着重见天日的那一天.
而少师剑重现江湖,是否也能唤回那个曾许下“岁岁安康”之诺的人?
东海以南,世外之岛.
韩采薇虚弱的身体几乎嵌在冰冷的石壁凹处,塔萨冷泉的寒意如同无数细针,从每一寸毛孔钻入骨髓,与烟雨夺魂针残留的剧痛交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折磨之网.
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,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部撕裂般的隐痛,仿佛有冰碴在胸腔里摩擦.
黑暗是这里的主宰,浓稠得化不开,只有石壁顶端一道狭窄得几乎被忽略的天然缝隙,允许每日正午时分,吝啬地漏进一缕极细的日光.
那一缕光,是她在这无边痛楚与寒冷中唯一的锚点,唯一的计时器,也是……唯一的幻梦.

今日光柱如约而至,斜斜地打在她苍白瘦削、布满新愈浅痕的小腿上,带来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微温.
艰难地抬起仿佛灌了铅的手臂,指尖颤巍巍地探向那束光,触碰的瞬间,只有微弱的暖意,却让她干裂的唇瓣轻轻动了动,发出几不可闻的气音,像濒死蝴蝶的振翅.
韩采薇“相夷……”
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石摩擦.
韩采薇“你在哪儿……”
眼前的光晕仿佛扩散开来,晕染成一片耀目的、属于记忆的红.
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春日午后,白衣胜雪却比骄阳更耀眼的少年,看见了他说“天下为聘”时眼底灼人的光.
那光芒,独一无二,曾照亮她的整个世界,也温暖了她天生畏寒的体弱.
韩采薇“阿薇……好想你……”
眼眶干涩得发痛,十年的非人重塑几乎榨干了所有的眼泪,只剩下无尽的思念在痛楚中沸腾、沉淀,最终化为眼底一抹深不见底的执拗.
指尖蜷缩,徒劳地想抓住那缕光,却只握住一片虚空,垂下眼望着自己因为长期浸泡冷泉而泛着不正常青白、又因施针而密布细微血点的手,声音低了下去,却带着一种近乎狠绝的坚定.
韩采薇“我不信……你葬身东海……”
韩采薇“等我……”
闭上眼,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膝上,身体因新一轮袭来的针痛而微微痉挛,每一个字却从齿缝中挤出,清晰无比.
韩采薇“十年……”
韩采薇“阿薇一定……去找你,可好?”
恍惚间,那缕日光似乎扭曲了一下,变成了记忆中少年飞扬的红衣衣角,耳边也仿佛响起了他清朗带笑的声音,说着“护你岁岁安康”.
剧痛如潮水般再次汹涌,几乎要将她吞没,她猛地咬紧下唇,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,强行将涣散的意识拉回.
指甲深深掐入掌心,带来另一种尖锐的痛感,用以对抗体内那更可怕的折磨.
韩采薇“等我……一定要等我……”
这不是请求,而是对自己发下的毒誓,是对那可能渺茫的生机,孤注一掷的奔赴.
一阵剧烈的咳嗽突如其来,她咳得浑身颤抖,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.
咳声在寂静的石室里回荡,凄厉而孤独,好不容易平息下来,她喘着气,脸色更加灰败,眼底那簇火苗却燃烧得更加炽烈.

她抬起头,再次望向那即将偏移、暗淡下去的光束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清晰地,一字一顿地重复,仿佛要将这句话刻进自己的魂魄里.
韩采薇“阿薇……一定能做到.”
光,彻底消失了,石室重归冰冷的黑暗与寂静,只有她压抑的喘息和身体因疼痛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.
韩采薇“十年快结束了……马上就去找你.”
低语消散在黑暗中,无人听见,却如一颗浸透了血泪与誓言的种子,埋入了这片被痛苦浸透的土壤深处.
她知道,通往他身边的不是坦途,而是这日复一日的重塑、寒泉,是脱胎换骨、坠入黑暗的代价.
但为了那一线可能,为了那个曾许她“岁岁安康”的人,她愿意将自己锻造成一把最锋利也最隐秘的剑,哪怕剑刃需先淬炼于自身的鲜血与痛楚.
十年之约,自此终.

疼痛和寒冷达到某个临界点时,意识便开始不受控制地飘忽、涣散,眼前的黑暗不再纯粹,反而漾开一片模糊的光晕,光影扭曲、重组.
她好像……看见了……看见了她的少年……
不再是记忆里意气风发的鲜衣怒马,而是安静地坐在一片柔和的光里,低垂着眼眸.
他修长的手指正一遍又一遍,极轻、极缓地摩挲着一串深色的佛珠,珠串随着他指尖的动作,微微转动,泛着温润的光泽.
那是……普渡寺的佛珠.
是她当年瞒着他,一步一叩首,在佛前为他求来的平安珠,他曾笑她迷信,却在她红着脸递过去时,珍而重之地贴身收好.
李相夷“既是阿薇求的,定能佑我逢凶化吉,早日归来娶你.”
幻觉中的他,侧脸线条在朦胧的光里显得格外柔和,甚至带着一丝她从未见过的、深沉的疲惫与寂寥.
可那摩挲佛珠的动作,却如此专注,如此温柔,仿佛那串冰冷的珠子,是世间唯一可触及的慰藉.
“相夷……”她在心里无声地唤他,干裂的唇瓣微微翕动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.
幻觉似乎在回应她,那光影中的少年仿佛轻轻叹息了一声,微微侧过头,肩膀向她这边倾斜了一些.
一股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意,仿佛穿透了冰冷的石壁、穿透了噬骨的寒痛,悄然包裹住她.
好暖……
像极了那些被他小心翼翼护在怀里、听他讲江湖趣事的午后,像极了他握着她冰凉的手,呵着热气说“给你暖暖”的冬日.
僵硬冰冷的身体,在幻觉的暖意中,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线,意识模糊地想着,若是能靠上去……哪怕只是一瞬……
恍惚间,她似乎真的……慢慢靠了过去,肩膀虚虚抵上了一个并不坚实、却异常温暖的所在.

没有冰冷石壁的坚硬,只有令人心安的支撑感,鼻尖仿佛还萦绕着一缕极淡的、属于他的、阳光与青草般干净的气息.
温暖从那个虚幻的接触点,丝丝缕缕地渗入她冻僵的四肢百骸,暂时压过了塔萨冷泉的寒与烟雨夺魂针的痛.
甚至感觉到,自己那只因紧握问钗而痉挛的手,似乎被一只更大、更温暖的手轻轻覆住,带着安抚的力道.
李莲花“……阿薇.”
幻觉中,他似乎低低唤了一声,声音遥远得像从天边传来,又近得仿佛就在耳畔.
一滴滚烫的液体,终于冲破了干涸的眼眶,沿着她冰冷的脸颊滑落,瞬间被石室的寒气凝成冰痕,却在她心底烫出一道灼热的印记.
就为了这一瞬幻觉里的温暖与呼唤,就为了那个可能还在某处,摩挲着她所赠佛珠,等待与她重逢的人,体内的痛楚再次翻涌,黑暗重新聚拢,那温暖的身影和光芒如潮水般退去.
石室依旧冰冷,缝隙外已无光,只有无边无际的、需要独自承受的折磨.
但方才那幻觉中的暖意,却像一颗被小心保存的火种,落进了她濒临冻僵的心湖深处.
虽然微弱,却顽强地燃烧着,驱散了一隅绝望的寒意,缓缓睁开眼,瞳孔在黑暗中适应了片刻,重新聚焦.
这一次,眼底深处除了痛楚与执念,还多了一丝被那虚幻温暖滋养过的、更加坚不可摧的东西.
十年.
再痛,再冷,再难.
她爬也会爬出去.
去找到那个或许还在等待的人,去……真正地靠上那个肩头,感受真实的、而非幻觉的温暖.
黑暗中,她极其缓慢地,再次握紧了怀中那对刻着“相夷”二字的峨嵋刺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