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院

春寒料峭的时候，展麟从医院回了家。

不是那个逼仄的出租屋，是林亚在市郊的别墅。院子里的玉兰刚打了花苞，裹着层毛茸茸的白，像没睡醒的绒球。展麟坐在轮椅上，被林亚推着穿过鹅卵石小径，鼻尖萦绕着湿润的泥土气，突然笑了：“比病房里的消毒水好闻。”

林亚弯腰替他拢了拢毛毯，指尖触到他后颈的皮肤，凉得像块玉。“喜欢的话，以后天天带你来看。”他说得轻描淡写，喉结却悄悄滚了一下——医生私下找他谈过，说剩下的日子，该让展麟做些真正想做的事。

展麟没接话，只是转头看他。林亚的银发长了些，软软地贴在额角，露出光洁的额头。这些日子他瘦得厉害，衬衫领口空荡荡的，却还是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妥帖，仿佛只要他站得笔直，就能替两人挡住所有风雨。

“去后花园坐坐吧。”展麟拍了拍他的手背，“我想晒晒太阳。”

后花园有棵老槐树，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，像幅写意的水墨画。林亚搬来藤椅，让展麟半靠在上面，自己则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，膝盖上放着那把浅棕色的木吉他——是他送给展麟的第一把琴，后来展麟化疗时没力气抱，就一直由林亚当宝贝似的收着。

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，在展麟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他闭着眼，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，呼吸轻得像羽毛。林亚看着他，手指无意识地在琴弦上拨弄着，弹出不成调的温柔旋律。

“林亚，”展麟忽然开口，声音比落叶还轻，“帮我把储藏室那个旧箱子拿来。”

林亚愣了一下，随即应声起身。储藏室在车库角落，堆着些展麟没舍得扔的旧物——磨破的吉他包，掉漆的保温杯，还有个褪色的帆布箱子，上面印着早已停产的乐队logo。他把箱子抱出来时，金属搭扣发出咔嗒的轻响，像碰碎了时光。

展麟示意他打开箱子。里面铺着块蓝格子布，掀开后露出支竹笛，笛身泛着温润的光泽，尾端刻着个小小的“麟”字，笔画已经被摩挲得模糊。

“这是……”林亚的声音哽住了。他知道展麟会乐器，却从没见过他吹笛。

“我妈教我的。”展麟的指尖轻轻拂过笛身，眼里漾着温柔的光，“小时候家里穷，买不起吉他，她就找了支旧笛子，说‘咱不跟别人比，笛声也能唱歌’。”他笑了笑，眼角却泛了红，“后来我忙着打工，忙着唱歌，就把它忘了。”

林亚蹲在他面前，握住他冰凉的手。那双手曾经能弹出动人的旋律，如今却连握紧一支笛子都显得吃力。“想吹一曲吗？”他问，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。

展麟点点头，用尽力气把笛子举到唇边。他深吸一口气，胸腔微微起伏，笛音便顺着阳光漫了出来。

不是《牵丝戏》的缠绵，不是《画心》的缱绻，是首林亚从未听过的调子。初时像山涧流水，清冽婉转，带着少年人的天真；渐渐转急，如狂风骤雨，裹着撕心裂肺的痛；到后来又缓下来，像秋叶落地，轻得只剩下叹息。

是《诀别书》。林亚虽不识谱，却听出了那旋律里藏着的告别。他的手指猛地攥紧，指甲掐进掌心，疼得发麻，却比不上心口那阵尖锐的抽痛——像被人用琴弦勒住了喉咙，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。

展麟闭着眼，睫毛上沾着阳光的碎屑，神情平静得像在做一场漫长的梦。笛音穿过槐树叶，惊飞了枝头的麻雀，惊落了几片刚抽芽的新叶，也惊得林亚眼眶发烫。他别过头，看着远处的玉兰花苞，却怎么也看不清，视线早被泪水模糊。

原来有些人的告别，不是声嘶力竭的哭喊，是这样安静的——用最熟悉的旋律，把未说出口的牵挂，未完成的约定，都轻轻吹进风里。

笛音渐歇时，有片花瓣悠悠落下来，正好停在展麟的膝头。他放下笛子，轻轻咳嗽了两声，转头看向林亚，眼里带着浅浅的笑意：“难听吧？好多年没吹了。”

林亚没说话，只是伸手把他揽进怀里。他抱得很紧，像要把这个人揉进骨血里，却又怕弄疼了他，指尖微微发颤。“不难听，”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，“比所有歌都好听。”

展麟靠在他肩上，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味，混着阳光的暖意。“林亚，”他轻声说，“等我走了，别总想着我。你要好好吃饭，好好睡觉，好好弹琴……”

“别说了。”林亚打断他，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沙，“不准说这种话。”

展麟笑了，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，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兽。“听话。”他的声音很轻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，“我会变成风来看你，变成雨滋润那棵玉兰，变成你琴弦上的泛音……你一弹，我就来了。”

林亚把脸埋在他颈窝，泪水打湿了他的衣领，带着滚烫的温度。他想说“我不要风不要雨，我只要你”，却怎么也说不出口，只能死死抱着怀里的人，感受着那微弱的体温，像握住即将熄灭的烛火。

午后的阳光渐渐西斜，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，交叠在草地上，像幅分不开的剪影。槐树叶沙沙作响，像在替他们说着未完的话。展麟的呼吸越来越轻，靠在林亚怀里，像只疲倦的鸟，终于找到了可以栖息的巢。

林亚抱着他，坐在渐渐冷下来的阳光里，直到暮色漫过花园，直到月光爬上玉兰枝头。他没有动，只是轻轻哼起那首《诀别书》的调子，用吉他的旋律，回应着那支笛子的告别。

原来最深的痛，不是号啕大哭，是这样安静的——你走后，我把你的旋律，弹成余生的背景音，在每一个日出日落里，悄悄说声“我想你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