密室谈判

“谢谢”的余温尚未在空气中散尽，关清砚的手机再次尖锐地响起，打破了休息室内微妙的平衡。他瞥了一眼来电显示，是家族内部线路，脸色瞬间沉静如水。

他接起电话，没有称呼对方，只是听着，偶尔应一声“嗯”或“知道了”。纪文槐靠在吧台边，慢条斯理地晃着杯中剩余的威士忌，目光却从未离开过关清砚。他能清晰地看到对方下颌线逐渐绷紧，虽然表情依旧控制得完美无缺。

通话很短。关清砚放下手机，抬眼看向纪文槐时，那抹因Earl Grey和旧日暗语而生出的些许松动已消失殆尽，重新被清冷覆盖。

“看来我们的‘应急协同机制’需要立刻升级了。”关清砚语气平淡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，“关家刚收到消息，‘红蝎’——我们共同的‘老朋友’——刚刚在暗网悬赏，目标是你我的项上人头。按规矩，二十四小时内，我们必须处于绝对安全状态。”

纪文槐挑眉，脸上不见丝毫意外，反而露出一丝玩味：“红蝎？看来我们不小心踩到了某条响尾蛇的尾巴。去哪儿？”他放下酒杯，动作干脆利落，仿佛只是答应一场普通的约会。

“一个没有网络、无法被监听的地方。”关清砚走向私人电梯，按下通往地下车库的按钮，“跟我来。”

一小时后，黑色宾利驶离港岛，穿过海底隧道，最终悄无声息地滑入新界一栋不起眼的工业大厦地下车库。电梯需要特殊的磁卡和密码才能启动，下行至地下三层。

门开后，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。

与其说是安全屋，不如说是一个极简主义风格的豪华公寓。隔音墙壁厚实，空气循环系统独立，没有任何对外窗户。唯一的光源来自模拟自然光的顶灯。生活设施一应俱全，甚至还有一个设备齐全的小型厨房和酒柜。

“未来四十八小时，这里是唯一能保证我们谈话不被第三只耳朵听到的地方。”关清砚脱下西装外套，随意搭在沙发扶手上，露出精瘦的腰线，“冰箱里有食物，密码门每十二小时更换一次，由我的安全主管直接负责。在我们达成共识或外部威胁解除前，谁也无法离开。”

纪文槐环视四周，目光掠过角落里那台老式的、需要手动拨号的内部电话，唇角微扬：“设施不错。看来关总经常需要这种…‘静修’。”

关清砚没理会他的调侃，径直走到会议桌前打开加密电脑：“时间宝贵，纪总。红蝎的悬赏只是插曲，真正的麻烦是那个藏在数据泄露背后的对手。他了解长英的防火墙弱点，也熟悉国际刑警对红蝎的追踪模式，才能把时机掐得这么准。”

“一个了解你，也了解我，并且希望我们互相撕咬的第三方。”纪文槐在他对面坐下，神情终于变得严肃，“你有什么线索？”

“有一个。”关清砚调出一份加密文件，“泄露发生前三小时，我舅舅，乔纳森·兰开斯特，他的私人飞机离开了香港，目的地是开曼群岛。”

纪文槐眼神一凝：“你母亲的弟弟？那个因为投资失败被边缘化的兰开斯特家族成员？”

“是他。”关清砚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感情，“但光是他的能量，不足以策划这么周密的攻击。他背后一定还有人。纪总，”他抬眼，目光如炬，“纪氏内部，最近是否也有‘不太平’的迹象？”

两人目光相撞，都在评估对方提供的信息的价值和真伪。空气里弥漫着顶级掠食者彼此试探的紧绷感。

谈判进行了数小时。从双方掌握的碎片信息拼图，到可能的嫌疑人列表，再到各自能调动的资源和底线。争论、质疑、短暂的共识、再次的分歧。桌上的咖啡冷了又换，换了又冷。

高强度的头脑风暴和密闭空间带来的压迫感逐渐累积。关清砚的话越来越少，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的速度却越来越快，脸色也渐渐失去血色。

纪文槐最先察觉到他的异常。关清砚的呼吸频率变了，变得浅而急促，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，敲击桌面的手指开始无法控制地轻微颤抖。

“Felix？”纪文槐停下关于股权置换条件的论述，声音沉了下来。

关清砚仿佛没听见，他试图去拿桌上的水杯，手指却一滑，玻璃杯倾倒，冷水泼洒在文件上。他猛地缩回手，呼吸骤然加重，另一只手死死按住自己微微发抖的右手腕，指节用力到泛白。

焦虑症。在极度压力和密闭环境下，还是发作了。

纪文槐立刻起身，绕过桌子，没有任何犹豫。他没有试图去碰触关清砚，而是快步走向厨房。

关清砚蜷缩在椅子里，努力想控制住自己失控的生理反应，耻辱感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。他最不愿意暴露的脆弱，偏偏暴露在了最不想暴露的人面前。

几分钟后，纪文槐回来了。他手里端着一个白瓷杯，散发着熟悉的、舒缓的香气——Earl Grey。但这次，他泡茶的手法极其讲究，水温、茶叶量、浸泡时间都精准无比，甚至他还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一小片干柠檬皮投入杯中。

他将茶杯轻轻放在关清砚面前的干爽处。

“喝掉它。”他的声音不高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，“深呼吸。看着我。”

关清砚抬起眼，灰蓝色的眼睛里蒙着一层罕见的水汽和慌乱。

纪文槐没有嘲笑，没有追问，只是平静地回视他，眼神深邃而可靠：“还记得伊顿那个总是不及格的经济学老头吗？他每次监考前都要喝这个，说是有神秘东方力量保佑。”他用一种近乎刻板的语调模仿着老教授的伦敦东区口音，“‘稳住呼吸，孩子，天塌不下来。’”

这个过于突兀和滑稽的回忆，像一根细针，轻轻戳破了紧绷到极致的气球。关清砚怔了一下，随即几乎是失控地、极轻地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短促的气音，像是哭，又像是笑。

他深吸一口气，努力稳住颤抖的手，端起了那杯茶。温度透过瓷壁传递到掌心，奇异地安抚了神经末梢的尖叫。他小口啜饮着，浓郁的茶香和微涩的柠檬皮味道在口腔里蔓延，配合着深呼吸，剧烈的心悸终于慢慢平复下来。

寂静在密室里重新弥漫，却不再是之前的紧绷。

良久，关清砚放下喝掉一半的茶杯，声音低哑，带着一丝疲惫的坦诚：“…老毛病了。很久没这么严重过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纪文槐的声音很轻。他依旧站在旁边，保持着一点距离，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。“以前在伦敦，每次你收到那种蓝色的家信之后，就会这样。”

关清砚猛地抬头看他，眼底满是震惊。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。

纪文槐的眼神里没有怜悯，只有一种深切的了然。他忽然转开话题，语气变得沉凝：“我父亲当年遇刺前一周，也收到过一封蓝色信封的信。”

关清砚的呼吸一滞。

纪文槐的目光投向虚空，仿佛穿透了厚厚的隔音墙，看到了遥远的、血腥的过去。“信是普通商业信函的样式，但火漆印章的图案很特别——一只蝎子，抱着一朵玫瑰。”

“红蝎…”关清砚喃喃道。

“收到信后，父亲开始安排后事，他把我紧急送回国，对外宣称是家族事务，实则是为了保护我。”纪文槐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，但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情绪，“他遇刺那天，本来约了人去马场。如果去了，或许不会死。但他临时改变行程，去了实验室，那里发生了‘意外’的燃气爆炸。”

他顿了顿，目光重新聚焦在关清砚脸上，带着一种冰冷的锐利：“所有人都以为那是纪家内部争斗的结局。但现在看来，也许那封信，那个改变的目的地，才是关键。”

他看向关清砚，一字一句道：“我当年不告而别，不是不想告诉你，而是不能。追杀我的人已经摸到了学校附近。多留一刻，你就多一分危险。”

巨大的信息量如同冰水，浇灭了关清砚所有残存的焦虑和杂念。他看着纪文槐，看着这个男人温和儒雅面具下深藏的伤痕和决绝。十年的隔阂与猜疑，在这一刻，被残酷的真相砸开了一道裂缝。

密室依旧寂静，却有什么东西，彻底改变了。

关清砚放在膝上的手，慢慢握紧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