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虎牙山下,朔风如刀,卷起漫天雪沫子,抽打在人脸上,生疼。梁军大营辕门洞开,黑压压的军阵鸦雀无声,数万道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,死死钉在阵前那片被践踏得泥泞不堪的雪地上。空气仿佛凝固了,只剩下寒风刮过旗角的猎猎声响,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肃杀。
帅旗下,王彦章端坐乌骓马,身披玄铁重甲,宛如一座铁铸的凶神。他手中那杆碗口粗细、乌沉沉的大铁枪,斜指地面,枪尖在惨淡的日头下,闪烁着幽冷的寒芒。他目光如电,穿透风雪,牢牢锁住对面那孤零零的一人一骑。
白马如雪,虽染征尘,依旧神骏非凡,正是高思继的爱驹白龙驹。马上之人,高思继,卸去了沉重的铠甲,只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色战袍,在寒风中猎猎作响。他手中倒提着一杆亮银枪,枪缨早已被血污浸透,凝结成暗红色的冰坨。他面色平静,眼神却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,蕴藏着无尽的悲怆与决绝。
“思继兄!”王彦章的声音如同闷雷滚动,打破了死寂,“阵前之约,可还记得?你若自刎,我王彦章保山上军民,保幽州百姓!若你反悔,休怪王某铁枪无情!今日,便是你我做个了断之时!”
高思继缓缓抬头,目光扫过王彦章身后那黑压压的千军万马,又仿佛穿透风雪,望向山顶那杆残破的“高”字旗。那里有他的三弟,有他拼死护下的妇孺,有高家最后的血脉!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,那寒气直透肺腑,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。
“彦章兄!”高思继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,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,“高思继一诺千金!今日,既为践约,亦为印证我高家枪法!河朔四枪,当年论枪,你言‘力贯千钧,无坚不摧’,我言‘灵动巧变,以柔克刚’。今日,便以你我手中枪,为这乱世,为这苍生,做个见证!请!”
“好!”王彦章眼中精光爆射,不再多言。他双腿一夹马腹,乌骓马长嘶一声,如同离弦的黑色怒矢,直冲高思继!那杆大铁枪在空中划出一道沉重无比的乌光,带着刺耳的破空厉啸,一招最朴实无华的“力劈华山”,当头砸下!没有花巧,只有纯粹的、足以开山裂石的恐怖力量!枪未至,那沉重的风压已将地上的积雪激得四散飞扬!
好个“铁枪”王彦章!一出手,便是石破天惊!
面对这泰山压顶般的一击,高思继眼神一凝!他深知王彦章神力,硬接绝非上策!只见他手腕微抖,白龙驹通灵般向侧方轻巧滑出半步,手中亮银枪如同灵蛇出洞,枪尖划出一道极其刁钻诡异的弧线,并非格挡,而是贴上了那沉重铁枪的枪杆!
“叮——!”
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!
高思继的枪尖如同黏在了铁枪之上,借着王彦章下砸的巨力,顺势一引一带!四两拨千斤!王彦章只觉一股奇异的旋转力道从枪杆上传来,那志在必得的一枪竟不由自主地被带偏了方向,“轰隆”一声巨响,狠狠砸在高思继身旁的空地上!冻土炸裂,碎石飞溅,砸出一个深坑!
“好个巧劲!”王彦章心头一凛,收枪回撤,眼中战意更浓。
高思继却不容他喘息!白龙驹四蹄腾空,化作一道白色闪电,瞬间欺近!亮银枪抖颤,刹那间幻化出七点寒星!如同夜空中的北斗坠落,虚实难辨,分刺王彦章咽喉、心口、双肩、腰腹!正是高家“巧枪”绝技——七星映月!枪尖破空,发出“嗤嗤”轻响,速度之快,令人眼花缭乱!
王彦章暴喝一声,不闪不避!手中铁枪舞动开来,竟在身前形成一片乌沉沉的铁幕!“铛铛铛铛!”密集如雨的撞击声爆豆般响起!火星四溅!任凭高思继枪影如何刁钻迅疾,竟都被那刚猛无俦的铁枪硬生生磕开、震偏!王彦章以力破巧,如同激流中的磐石,岿然不动!
两人枪来枪往,战马盘旋,枪影翻飞。一个枪如灵蛇,刁钻诡变,专寻破绽;一个枪似怒龙,刚猛霸道,力撼山岳。风雪被搅动,在两人身周形成一团混乱的漩涡。虎牙山下,数万军卒看得目瞪口呆,连呼吸都忘了。这才是当世顶尖高手的对决!每一枪都蕴含着千锤百炼的技艺和生死搏杀的经验!
从日上三竿,直杀到红日西沉!雪地之上,布满了杂乱的马蹄印和枪尖划出的深沟。两人盔甲上皆染白霜,战马口鼻喷着浓重的白气。高思继的素袍被汗水浸透,紧贴在身上,手臂酸麻,虎口早已震裂,鲜血顺着银枪枪杆缓缓流淌,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,绽开朵朵刺目的红梅。他胸中气血翻腾,每一次与那铁枪硬撼,都如同被巨锤砸在胸口,内腑隐隐作痛。
王彦章同样不好受。玄铁面罩下,他额头青筋暴跳,呼吸粗重。高思继那神出鬼没的“巧枪”,如同附骨之疽,逼得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,稍有疏忽便是穿喉破腹之祸!他引以为傲的力量,在高思继那卸力引力的精妙手法面前,竟屡屡被化解于无形!更让他心惊的是,高思继眼中那始终未变的决绝,仿佛燃烧的不是体力,而是生命!
夜幕降临,篝火燃起。两军阵前,亮如白昼。两人各自回阵,稍作喘息。梁军送上酒肉,王彦章抓起酒囊,猛灌几口,滚烫的酒液入喉,才稍稍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疲惫。他望向对面,只见高思继孤坐马上,默默擦拭着染血的银枪。有亲兵想送上食物清水,却被他摆手拒绝。火光映照着他苍白而坚毅的侧脸,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。山顶上,隐隐传来孩童压抑的哭声和妇人低低的祈祷,随风飘入高思继耳中。他握枪的手,更紧了几分。
翌日,天刚蒙蒙亮。风雪似乎更急了。
“高思继!可敢再战!”王彦章的声音穿透风雪,带着铁血战将的豪迈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敬重。
“有何不敢!”高思继拍马而出,白龙驹长嘶,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!
这一日,杀得更加惨烈!王彦章显然总结了昨日教训,铁枪不再一味追求刚猛,招式间多了几分沉稳与变化,将门户守得更加严密,如同铁桶一般。而高思继的“巧枪”也愈发狠辣刁钻,在方寸之地腾挪闪转,枪尖如同毒蛇吐信,专刺王彦章铁枪挥舞间的微小间隙,逼得王彦章数次手忙脚乱,险象环生!
“嗤啦!”一声裂帛声响!高思继的枪尖如同鬼魅般穿过铁枪的防御,在王彦章的左臂甲叶上划开一道深痕!火星迸射!虽未伤及皮肉,却也让王彦章惊出一身冷汗!
“好枪法!”王彦章怒极反笑,铁枪横扫千军,逼退高思继,攻势更加狂猛!
两人都打出了真火!枪影翻飞,人马交错,卷起千堆雪!亮银枪与乌铁枪每一次碰撞,都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和刺目的火星!高思继只觉得双臂如同灌了铅,每一次格挡都震得他眼前发黑,胸口剧痛,喉头腥甜不断上涌,又被他死死咽下。他的白袍已被汗水、雪水和渗出的血水浸透,紧紧贴在身上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。但他手中的枪,依旧稳!依旧准!依旧快!那杆亮银枪仿佛成了他生命意志的延伸,在风雪中舞动着不屈的魂!
又是一天惨烈厮杀,从晨曦微露直杀到暮色四合!当收兵的号角再次响起时,高思继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下来,以枪拄地,才勉强站稳。他剧烈地喘息着,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火辣辣的疼痛,眼前阵阵发黑。王彦章同样疲惫不堪,乌骓马的铁蹄踏在雪地上,都显得有些沉重。
第三日!决战之日!
风雪漫天,天地一片混沌。虎牙山下,肃杀之气更浓。所有人都知道,今日必将分出胜负生死!
王彦章策马出阵,玄铁面罩上凝结着冰霜,眼神却锐利如刀:“高思继!三日之期已至!今日,你我便决个生死!”
高思继挺直腰背,尽管身躯已疲惫欲死,伤痛如潮水般侵袭,但他的脊梁依旧挺得比手中的银枪更直。他目光扫过山顶,仿佛穿透风雪,看到了三弟高思纶那焦急绝望的眼神,看到了妇孺们惊恐的面容,看到了怀中那本滚烫的《高家枪谱》。他深吸一口气,压下翻腾的气血,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的力量:“王彦章!来战!”
没有多余的话语!两匹神驹再次化作一白一黑两道闪电,狠狠撞在一起!
这一战,已无试探!王彦章将“铁枪”的霸道刚猛发挥到了极致!一招一式,如同狂风暴雨,山崩海啸!沉重的铁枪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,撕裂风雪,砸向高思继!他要用绝对的力量,碾碎这杆不屈的银枪!
高思继则完全摒弃了防守!他将“巧枪”的精髓发挥到了生命的极限!以攻代守!以命搏命!亮银枪在他手中,如同拥有了生命,化作无数道灵动的银蛇,在狂猛的铁枪风暴中穿梭、游走、反击!每一枪都指向王彦章必救之处,每一枪都蕴含着玉石俱焚的惨烈!他不再吝惜体力,不再顾忌伤痛,将所有的精气神,所有的悲愤与守护之念,都灌注于这一杆银枪之中!
“铛!铛!铛!铛!”
密集如暴雨打芭蕉的金铁撞击声连绵不绝!火星如同节日里最绚烂的烟花,在风雪中不断炸开!两道人影在雪地上翻腾、交错、分离、再碰撞!看得两军将士心胆俱裂,连呐喊都忘记了!
终于!在又一次惊心动魄的交错后!
王彦章一招“横扫千军”,铁枪带着恐怖的呜咽声拦腰扫来!高思继眼中精光爆射!他等的就是这一刻!只见他不退反进,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猛地后仰,几乎平贴在马背上!那沉重的铁枪带着狂风,擦着他的鼻尖呼啸而过!与此同时,高思继手腕一抖,亮银枪如同毒龙钻天,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,贴着铁枪的枪杆,如同跗骨之蛆般疾刺而出!枪尖抖颤,幻化出三道虚实难辨的寒芒,直刺王彦章持枪的右手腕、咽喉、以及胯下乌骓马的眼睛!正是高家“巧枪”压箱底的绝技——三环套月!
太快!太刁!太险!
王彦章旧力已尽,新力未生,铁枪在外,回防不及!眼看那致命的枪尖就要及体!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!王彦章展现了他作为顶级高手的应变!他猛地撒开右手,弃枪!身体如同铁板桥般向后急仰!同时左脚狠踹马镫,乌骓马通灵,猛地向侧方横移一步!
“嗤!嗤!”
两道寒芒落空!但第三道寒芒,却如同附骨之疽,穿透了王彦章护颈的甲叶缝隙,在他咽喉下方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!冰冷的枪尖寒意刺骨!
王彦章惊出一身冷汗!若非他弃枪后仰、战马横移,这一枪,已然洞穿他的咽喉!
高思继一枪得手,却并未追击。他收枪勒马,白龙驹人立而起,发出一声悲怆的长嘶。高思继脸色惨白如纸,嘴角一缕鲜血再也抑制不住,缓缓溢出。他赢了!三招已破!他证明了高家“巧枪”之妙!但……他不能赢!
他目光投向王彦章,那眼神复杂无比,有胜利的傲然,有对武道的敬意,更有对身后之人生死存亡的无限牵挂与托付。他看到了王彦章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震惊与后怕,也看到了那深藏眼底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服与承诺。
够了!足够了!
高思继猛地调转马头,不再看王彦章,也不看身后那数万敌军。他策动白龙驹,向着不远处那云雾缭绕、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,决然冲去!同时口中发出一声震动山岳的悲啸:
“王彦章!高家枪法,你已见识!莫忘你阵前誓言——护我军民!护我百姓!高思继……去也!”
白龙驹通灵,感受到了主人那决绝的死志,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长嘶,四蹄腾空,化作一道悲壮的白色流星,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吞噬一切的深渊!
“大哥——!”山顶之上,传来高思纶撕心裂肺、痛断肝肠的惨嚎!
王彦章勒马立于崖边,呆呆地望着那翻滚的云雾,望着那瞬间消失的白色身影,玄铁面罩下,无人能看到他的表情。只有那杆脱手坠地的铁枪,深深插入冻土之中,枪尾兀自嗡嗡震颤,仿佛在哀鸣。他缓缓抬起手,抹去颈间那道冰冷的血痕,又望向山顶那面残破的“高”字旗,最终,对着那云雾深渊,郑重地、艰难地,行了一个至高的抱拳礼。
风雪呜咽,卷起漫天雪粉,迷蒙了所有人的眼,也暂时掩盖了那崖下未知的生死,掩盖了那条用至亲生命和绝世枪法换来的、布满荆棘的传承之路。虐主之痛,痛彻心扉;巧枪扬威,终成绝响;托孤之重,重于泰山!高家的忠魂与枪魂,在这惨烈一战中,绽放出最耀眼也最悲怆的光芒,深深烙印在每一个见证者的心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