锁龙寺的晨钟敲到第七下时,林野站在大殿前的石阶上,看着地宫入口的石门缓缓合拢。十二盏引魂灯的灰烬被风吹散在青石板上,像谁用指尖描了道浅淡的痕,转瞬就被露水洇成了透明。
怀里的镇魂镜不再发烫,镜面凉得像深秋的湖水,映出他身后的梅家老宅——飞檐上的铜铃重新挂上了铃舌,阳光穿过铃身,在地上投出细碎的梅影,和档案馆老槐树下的光斑渐渐重合。
“该送它回家了。”梅家守阁人老婆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她手里捧着个紫檀木盒,盒盖内侧刻着完整的双生梅图,“当年梅景年说,镇魂镜的根在地宫石台底下的‘镜脉’里,那是光绪年间梅家先祖用三辈人的血养出来的土脉,只有埋在那里,才能镇住最后一丝本源之魂的余烬。”
林野低头看着掌心的镇魂镜。镜面光滑如昔,却不再映出人影,只有两朵交缠的梅花在镜背轻轻浮动,像活的生灵。他想起梅修远在石台前转身的背影,想起苏氏镜中颔首的温柔,突然明白所谓“终局”,从不是结束,而是让所有散落的碎片归位。
地宫深处比来时更安静,石阶上的青苔褪去了暗绿,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石质。石台中央的凹槽还留着镇魂镜的印子,像块被岁月熨烫过的痕迹。林野将铜镜放进凹槽时,镜背的双生梅突然渗出露珠般的水珠,滴落在石台上,发出“嗒”的轻响——那声音,和梅修远拐杖敲击青砖的节奏一模一样。
“听,它在认家呢。”老婆婆蹲下身,用手指拂过石台边缘的刻字,“这些都是守镜人的名字,从光绪二十六年到现在,一个都没少。”
林野的目光落在最后一个空位上,那里本该刻上梅修远的名字,却只留着道浅浅的凿痕。他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,在凿痕旁刻下自己的名字,笔尖落处,石台突然震动起来,从地底传来“嗡”的共鸣,像无数人在低声合唱。
“镜脉醒了。”老婆婆按住他的手,“它在谢你。”
返程时,林野在锁龙寺的功德箱里发现了本日记。纸页泛黄发脆,是陈馆长的笔迹,最后一页写着:“民国三十八年冬,见梅景年于琉璃厂,他说林梅两家血脉若断,镜魂便会散。今观林野,知血脉未绝,可安心去矣。”落款日期,正是陈馆长“病逝”的前一天。
梅家老宅的阁楼已经收拾干净,梳妆台的镜面擦得锃亮,映出窗外新栽的梅树。林野将拼合的梅花玉佩挂在树枝上,玉佩随风轻晃,在地上投出完整的梅影。守阁人老婆婆说,这棵梅树是用引魂灯的灰烬栽的,等到来年冬天,就能开出双生梅。
档案馆的值班室换了新灯管,亮得有些刺眼。小周抱着摞新整理的档案进来,指着其中一卷笑道:“林哥,你看这个,光绪二十六年的《镜术考》全卷,最后附了张名单,说‘守镜人不必留名,心有梅者皆是’。”
林野翻开那卷档案,泛黄的纸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梅花瓣,边缘泛着银霜般的光泽。他突然想起地宫石门合拢时,从缝隙里飘出的那缕白气,当时没看清形状,现在想来,分明是朵盛开的梅花。
三个月后,林野收到个匿名包裹,里面是枚铜制书签,上面刻着“镜归处”三个字,边缘缠着圈红绳——和梅家阁楼暗格里的那枚钥匙上的红绳一模一样。他将书签夹进陈馆长的日记,合上书时,窗外的老槐树突然落下片叶子,正好落在书页上,像谁盖下的邮戳。
又到了光绪二十六年那个雪夜的纪念日。林野提着桶清水,去擦拭锁龙寺的石碑。石碑上的裂痕不知何时已经愈合,只留下淡淡的纹路,像朵含苞的梅花。他弯腰浇水时,看见碑底的雪地里冒出个绿芽,顶着点嫩红,是株刚破土的梅苗。
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,三个穿着棉袄的小孩正在放风筝,风筝线扯得老高,风筝面画着双生梅,在蓝天下飞得又稳又远。林野望着风筝,突然觉得掌心发痒,抬手一看,梅花玉佩留下的红痕还在,像朵永远开不败的花。
暮色降临时,林野锁好档案馆的门。路灯亮起,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影子边缘泛着淡淡的光晕,像有谁悄悄跟在身后。他回头望了眼,空荡荡的巷子里,只有老槐树的叶影在地上轻轻摇晃,晃成朵模糊的梅花形状。
夜风掠过街角,带来远处梅树的清香。林野紧了紧衣领,加快了脚步。他知道,只要心里记着那朵双生梅,无论走到哪里,都是守镜人的归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