镇魂镜揣在怀里第三日,林野总觉得镜面在发烫,像揣着团不会熄灭的炭火。他把自己关在档案馆的值班室,桌上摊着陈馆长的日记、梅修远留下的手札残页,还有从地宫带出来的半片蓝布衫——衫角的梅花绣纹沾着点银粉,在日光灯下泛着细碎的光。
值班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时,林野正用镊子夹着那半片衣衫。进来的是档案馆的实习生小周,手里捧着个积灰的木箱:“林哥,整理陈馆长遗物时发现的,锁着,钥匙孔是梅花形的。”
木箱的铜锁果然是朵立体梅花,花瓣的弧度和林野的玉佩分毫不差。他解下脖子上的梅花玉佩,刚插进锁孔,锁芯就发出“咔嗒”轻响。箱盖掀开的瞬间,一股冷香漫出来——是晒干的白梅香,混着淡淡的墨味。
箱子里铺着暗红色绒布,上面摆着三叠信笺,最上面的信封写着“致林氏后人”,字迹苍劲,是梅景年的笔体。林野抽出信纸,墨迹已经发褐,却仍能看清笔锋里的颤抖:
“光绪二十六年冬,碎镜前夜,苏氏将半枚镜钮缝入衫角。她说若邪祟破瓶,便以绣纹引魂归镜。今观锁龙寺地宫,知她终是成了。”
信里夹着张老照片,泛黄的相纸上,穿长衫的梅景年站在琉璃厂的柜台前,身边的女子穿着蓝布衫,正低头绣着什么,发尾垂在衫角,与地宫那件蓝布衫的长度正好吻合。林野指尖抚过照片上女子的侧脸,眼角的红痣像粒朱砂,在时光里洇了八十年,仍清晰得灼眼。
“这不是普通的银粉。”小周突然指着信笺边缘的闪光,“像是……镜面上的银霜。”
林野想起地宫石台上的镇魂镜,镜面银亮得能照见发丝。他捏起一点银粉凑近灯光,粉末突然折射出细碎的光斑,在墙上投出几个晃动的人影——梅修远在石台前转身的背影,苏氏飘向灯焰的裙角,还有穿长衫的男人接过梅瓶碎片时,袖口露出的半截梅花印记。
“是镜霜。”林野的喉结动了动,“手札里说,镇魂镜的银霜能存影,像留声机的唱片。”他突然抓起那半片蓝布衫,衫角的梅花绣纹在光斑里渐渐舒展,露出底下用银线绣的小字:“三魂归位日,镜响故人声。”
话音刚落,怀里的镇魂镜突然震颤起来,镜面映出的值班室墙壁慢慢变得透明,露出后面的景象——正是锁龙寺地宫的石台,梅修远的虚影正坐在石台上,手里摩挲着半块镜钮,见林野望过来,竟缓缓抬起手,像是在打招呼。
“梅老?”林野脱口而出时,虚影突然笑了,嘴角的皱纹里盛着光。他想说些什么,嘴唇动了动,却没声音。但林野看懂了他的口型——“去梅家老宅的阁楼”。
镜面的景象骤然消失,墙上的光斑也跟着散了。林野抓起木箱里的第二叠信笺,信封上写着“民国三十八年冬”,是陈馆长的笔迹。展开信纸,纸页边缘沾着点暗红的渍痕,像干涸的血:
“今日在琉璃厂见镜影,知是梅景年正魂。他说苏氏的发丝缠在镜钮里,需用林氏血脉解开。可我寻遍林家族谱,只知林家有个叫林野的后人,生于庚辰年……”
庚辰年,正是林野出生的年份。他突然想起祖父临终前攥着的玉佩,那时玉佩的梅花纹里卡着根细发,当时只当是普通灰尘,现在想来,恐怕就是苏氏的发丝。
“林哥,这箱子底下还有东西。”小周伸手从箱底摸出个油纸包,解开时,一股铁锈味涌出来——是枚生锈的铜钥匙,钥匙柄上刻着“阁楼”二字,边缘还缠着圈褪色的红绳。
梅家老宅的阁楼积着比地窖更厚的灰,横梁上悬着个褪色的鸟笼,笼门开着,里面铺着的稻草里,藏着本线装书,封皮写着《苏氏绣谱》。翻开第一页,夹着张绣样,正是双生梅,绣线用的不是丝线,而是极细的银线,在日光下泛着和镜霜一样的光。
“这绣线……是用镜霜熔的。”林野想起梅景年信里的话,指尖划过绣样的花蕊,那里有个针脚特别密的地方,拆开时,掉出半张泛黄的药方,上面写着“梅花三钱,镜霜一钱,人血半两,熬膏能固魂”。
阁楼的角落里摆着个梳妆台,镜面蒙着灰,擦干净后,映出的却不是林野的身影——是苏氏坐在镜前绣花的样子,她的发尾垂在台面上,正好搭着那本《苏氏绣谱》。林野往前走半步,镜中的苏氏突然抬起头,眼角的红痣在镜光里亮了亮,竟对着他微微颔首。
“是你引我来的?”林野对着镜子轻声问,镜面突然泛起涟漪,苏氏的身影渐渐淡去,露出后面的墙——墙上有个暗格,形状正好能塞进那枚铜钥匙。
暗格里藏着个锦盒,打开时,里面躺着半块玉佩,玉质与林野的梅花玉佩完全相同,只是上面的梅花缺了半朵,正好能与他的玉佩拼合。拼合的瞬间,两块玉佩同时亮起,映得整个阁楼如同白昼。
玉佩的光芒里,突然响起细碎的说话声,像隔着很远的水传来——
“景年,这对玉佩能护后人……”是苏氏的声音,温柔得像初春的雪。
“修远这孩子性子倔,怕是要做傻事……”是梅修远的声音,带着点无奈的笑。
“小林,记得把镇魂镜藏好,别让它再碎了……”是陈馆长的声音,混着档案馆老吊扇的嗡鸣。
光芒散去时,拼合的玉佩上多了行字:“镜存故影,玉锁余音。”林野将玉佩贴身戴好,转身下楼时,看见阁楼的窗台上落着片白梅瓣,瓣尖沾着点银霜,在风里轻轻晃了晃,竟化作只细蝶,往锁龙寺的方向飞去。
他摸了摸怀里的镇魂镜,镜面凉丝丝的,再没有发烫的感觉。箱底的第三叠信笺还没拆,但林野突然不想拆了。有些故事,藏在镜霜里,锁在玉佩中,或许比摊开在日光下更妥当。
值班室的日光灯管“滋啦”响了一声,林野抬头时,看见陈馆长的办公椅轻轻晃了晃,像是有人刚从上面站起来。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,叶影落在信笺上,像谁用指尖画了朵小小的梅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