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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妤日记《十四》

尘纾

回到安城的下午,阳光把记忆花园的后院晒得暖融融的。我站在治疗区的藤架下,往陶制香薰炉里添着薰衣草精油,鼻尖萦绕着清浅的香气。不远处,李金正踮着脚,往新做的告示牌上钉最后一块木板,“清醒黎明”四个字被他刻成了浮雕,边缘还缠了一圈葡萄藤的纹路——那是他特意设计的,说葡萄藤象征着被戒断的酒瘾,盘根错节,却终能被斩断。

宋祁走过去,递给他一杯柠檬水,笑着问:“字不错。紧张吗?”

李金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木屑,喉结上的疤痕随着吞咽动了动,嘴硬道:“又不是我上台演讲。”

我低头调着安神茶,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他反复调整着院子里的椅子——从整齐的圆圈改成松散的弧形,最后又换成面对面的两排,手指捏着椅背。我心里忍不住轻笑,嘴上却没说破,只是往茶里多放了两勺蜂蜜,想着等会儿大家喝着能更暖些。

宋祁大概是看出了他的局促,拍着他的肩膀说:“第一次我主持工作坊时,把韦文毫教授叫成了那位戴假发的先生。”

李金短促地笑了一声,紧绷的肩膀明显松了松。我端着调好的安神茶走过去,放在旁边的石桌上,白大褂的下摆扫过青草,带起一阵细碎的响动。“茶好了,等会儿人来了就能喝。”我抬眼看向李金,“别紧张,来这儿的人,都是想给自己找条出路的。”

李金点点头,没说话,却伸手拿起一杯茶,抿了一口。

第一位参与者来得比预计早了半小时。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,牛仔裤上满是烟灰烫的洞,右手指甲被咬得参差不齐,指尖还在微微发抖。他站在院门口,手攥着衣角,迟迟不敢进来,眼神里满是躲闪。李金放下茶杯,走过去,声音放得很轻:“放心,我们这儿不搞宣誓那套,想坐着就坐着,想站着就站着,想说就说,不想说就听。”

年轻人这才磨磨蹭蹭地走进来,找了个最靠边的位置坐下,左腿立刻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。“张超。”他声音小得像蚊子哼,“我姐逼我来的……其实我没那么严重,就偶尔……”

“一天几两?”李金打断他,语气干脆,却没半点逼问的意思。

张超的腿猛地一顿,脸瞬间红了,嗫嚅着说:“……半斤左右。”

“白酒?”

“嗯。”

李金点点头,从兜里掏出一颗薄荷糖扔给他:“我出来前三个月,每天一斤二两。”

我端着茶走过去,放在张超面前,看见他接过糖的手顿了顿,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。宋祁坐在旁边的石凳上,手里拿着笔记本,飞快地记录着什么。我知道,李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自己以前的酗酒量,连在康复医院都没提过,此刻愿意说出来,大概是真的想和过去和解了。

第二位来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,头发花白,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银酒壶一样,像是握着什么救命稻草。他走到院子中央,鞠了一躬,声音嘶哑地说:“姓陈,退休前是中学语文老师。女儿在国外,五年没见我了。”

“她给我寄机票,我不敢去。”陈老师叹了口气,眼圈泛红,“怕在飞机上酒瘾发作,丢人现眼。”

李金的目光落在那个银酒壶上,沉默了几秒,转身从工作台底下拿出一个玻璃罐。罐子里装着琥珀色的液体,在阳光下晃得耀眼。“我的。”他说,“出狱第一天买的,从来没打开过。”

陈老师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,凑过去看了看,问:“为什么留着?”

“提醒我它多普通。”李金把罐子放回去,指了指陈老师的酒壶,“不过你这个位置,以前我会藏在《现代汉语词典》后面,书页挖个洞,刚好能塞进去。”

陈老师愣了愣,突然大笑起来,笑声里带着咳痰的杂音,却出奇地轻松。我看着他笑弯的腰,心里也跟着暖了起来。宋祁在笔记本上写下一行字:“共同记忆比说教更有力量。”我悄悄瞥了一眼,深以为然。

就在活动快要开始的时候,门铃突然响了。我走过去开门,门外站着的是何蓝玉,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暗红色西装,手里拿着录音笔,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。“听说你们搞了个戒酒互助会?《城市文学》想做期专题。”

我皱了皱眉,刚想拒绝,身后的李金却开口了:“随便听,别录音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落在何蓝玉的手包上,“还有,把你那瓶轩尼诗留在门外。”

何蓝玉的脸色瞬间煞白,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手包。我这才注意到,她的手包角落露出了一点酒瓶的边缘。宋祁走过来,站在我身边,低声说:“让她进来吧,说不定……她也需要。”

何蓝玉犹豫了几秒,最终还是把包放在了门外的台阶上,空手走了进来,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,一言不发。

活动开始得磕磕绊绊。张超结结巴巴地讲自己第一次宿醉,错过了高考模拟考,从此一蹶不振;陈老师则红着眼眶,回忆起自己批改作业时,把红墨水当成红酒喝的糗事,说着说着,眼泪就掉了下来。何蓝玉始终没说话,只是低着头,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衣角,我却看见她悄悄把脸转向了窗外,肩膀微微耸动。

轮到李金分享时,后院里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薰衣草的声音。他解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,露出那道从耳后延伸到锁骨的狰狞疤痕,阳光落在疤痕上,显得格外刺眼。我手里的茶勺顿了顿,心里猛地一揪——我只知道他身上有疤,却不知道这疤背后,藏着这么沉重的过往。

“里面第六个月,”李金的手指轻轻抚过疤痕,声音很平静,却带着一丝颤抖,“我用牙刷磨尖了划的。当时觉得反正出去也是废人,不如死了干净。”

香薰炉里的薰衣草精油咕嘟作响,舒缓的香气渐渐充满了整个院子。宋祁坐在旁边,笔尖停在笔记本上,久久没有落下。我知道,这些事,李金从未对他说过。

“后来狱警发现了,把我送进了医务室。”李金继续说,“我妈来探视,哭着给我读信,读我以前写给她的,说要好好做人的信。”他顿了顿,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笑,“从那以后,我就开始用牙刷在墙上刻调酒配方,不是为了怀念喝酒的日子,是为了让自己的手有事做,别再想着那些糟心事。”

“现在我知道,”李金抬起头,看向窗台上那盆刚刚绽放的勿忘我,蓝紫色的小花在阳光下格外好看,“有些人给你留了门,但你得自己走到门口。”

何蓝玉的笔突然掉在了地上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她弯腰去捡时,我瞥见她后颈处有一小块淤青,颜色很深,像是醉酒后跌倒撞的。我的心猛地一紧,想起自己曾经那些不堪的日子,也是这样,满身伤痕,却只能躲在黑暗里,不敢见人。

活动进行到一半,张超突然猛地站起来,往外冲去,不小心打翻了面前的茶杯,茶水洒了一地。我正要起身去追,陈老师却比我快了一步,敏捷地跟上,在门口的梧桐树下拦住了他。两人站在树荫下,交谈的声音很低,我却清楚地看到,陈老师把自己那个视若珍宝的银酒壶塞给了张超,张超愣了愣,紧紧地攥住了酒壶。

“他会回来的。”李金平静地说,起身给每个人的杯子里添满安神茶,“我们都有过想跑的时候,跑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,把自己灌醉,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。”

果然,十分钟后,张超红着眼睛回来了,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银酒壶。他没说什么,只是默默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,坐下后,小声问了句:“下周……下周活动是什么时候?”

李金笑了笑,告诉他时间,眼里满是欣慰。

活动结束时,何蓝玉是最后一个离开的。她站在门口,犹豫了很久,终于转过身,看着我,声音很轻地问:“那个……薰衣草精油哪里买?”

我走进治疗区,包了一小瓶递给她,轻声说:“睡前滴两滴在枕头上,能安神。”我顿了顿,补充道,“周三晚上七点,下周活动,你要是想来,就来。”

何蓝玉接过精油,点了点头,没说话,转身拿起台阶上的包,慢慢走了。

等所有人都离开后,我和宋祁、李金坐在后院里收拾残局。我数着用过的茶杯,一共五个,比预计的多了两个,心里忍不住泛起一丝甜意。李金擦拭着那块“清醒黎明”的牌子,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。宋祁则坐在石凳上,飞快地记录着今天的观察,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。

“你该把这些写进新书。”李金突然开口,看向宋祁,“真实的故事,不是那种文艺加工过的,是带着血和泪的,这样才有人信,才有人能从中找到力量。”

宋祁看着他手里的牌子,牌子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小字:“不是所有黎明都晴朗,但每个黎明都值得清醒以待。”字体算不上好看,却带着一股韧劲。宋祁点点头,说:“会的。”

我看着他们,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冲动,轻声问李金:“想过联系高小雨吗?现在你有了值得分享的消息。”

李金的手指在牌子上摩挲着,沉默了几秒,说:“等我能对着酒柜工作,却不想打开的时候,再说吧。”他转向宋祁,笑着说,“你的《寻她》,可以写我们的北京之行。但结局改成找到她了,怎么样?”

宋祁摇了摇头,眼神很坚定:“最好的故事不需要圆满结局,只需要真实的希望。”

当晚,记忆花园的灯亮到很晚。宋祁坐在电脑前整理录音,我坐在他旁边,分析着今天薰衣草精油对不同戒断症状的效果。李金的工作间里亮着灯,隐约传来刨木头的声音,他在做下周活动要用的姓名牌,每个牌子上,都刻着一朵小小的勿忘我。

宋祁打开新章节的文档,标题定为《五个酒杯》。我凑过去看,他用了多声部叙事,写了张超的恐惧,陈老师的孤独,何蓝玉的伪装,李金的救赎,还有他自己的旁观与参与。五种声音交织在一起,像一首带着淡淡苦涩,却又充满希望的歌。

“这样写很冒险。”我看着屏幕,发梢蹭过宋祁的肩膀,带着薰衣草的香气。

宋祁握住我的手,指尖温热,眼神里满是温柔:“但足够真实。就像你从不给患者虚假的希望。”

窗外,一轮新月升了起来,月光洒在院子里的薰衣草上,泛起淡淡的银光。我想,某个地方,张超可能正盯着陈老师的银酒壶发呆;何蓝玉也许正在尝试那瓶薰衣草精油;而大洋彼岸的高小雨,会不会偶尔想起那个唱着歌的流浪歌手?

宋祁保存好文档,关上台灯,轻轻把我揽进怀里。明天的记忆花园还有很多事要做,韦文毫教授预约了回忆疗法,老周要来讲新收集的死信故事。但在那之前,我们会先聚在后院,看着李金把那块“清醒黎明”的牌子,正式挂起来,然后一起,守着这个小小的花园,等待又一个黎明的到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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