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个周三的晚上,晚风带着草木的清润,吹得记忆花园后院的梧桐叶沙沙作响。“清醒黎明”的木牌被月光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,牌子底下的椅子早就摆不下了,李金不得不把他那张磨得发亮的木工台挪到墙角,又临时赶制了几张折叠凳,木屑的清香混着晚风飘过来,和精油的气息缠在一起。我数了数到场的人,十二个,比上周多了三个,心里悄悄漾起一股暖意。
我缩在角落的藤椅上,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白瓷碗,正调试新的精油配方。指尖捻起一点雪松精油,混进原本的薰衣草基底里,又滴了两滴迷迭香,用一根干净的玻璃棒慢慢搅匀。清冽的香气漫开来,比往常的配方多了几分沉稳的力道,更适合今晚的主题——触发点。白大褂的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和一本神经解剖学笔记,是上周刘医生特意送来的,他正式邀请我参与酒精依赖症的非药物干预研究,笔记上密密麻麻的字迹,是我这几天熬夜查的资料,指尖划过纸页,能摸到那些铅字的纹路,心里既有期待,又有一丝忐忑。
李金敲了敲手里的小木槌——那是他用红酒塞和擀面杖改造的,声音清脆,瞬间压下了院子里的低语声。“今天我们聊触发点。”他的声音比上周更沉稳了些,“什么情况会让你特别想喝?”
话音刚落,角落里就传来一个拘谨的声音。是新来的出租车司机老马,他攥着一张被汗水浸湿的纸条,指节都泛了白,纸条上的字迹晕开了些,隐约能看见“千万别说是我老婆让你来的”。“红绿灯。”他低着头,声音像蚊子哼,“特别是晚上,红灯一亮,就想起以前等客时,躲在车里喝两口的日子。”
张超突然举起了手,这是他三个月来第一次主动发言,眼睛亮闪闪的,带着点紧张的雀跃。“微信运动超过一万步的时候。”他挠了挠头,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“我以前,总是走到便利店就忍不住买酒。”
陈老师摩挲着他那个已经空了的银酒壶,壶身被磨得锃亮,他慢悠悠地开口:“批改到‘酒’字的时候。”这个回答引来几声理解的轻笑,院子里的气氛松快了些。
轮到何蓝玉时,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转过头。她今天没穿那件标志性的暗红色西装,换了件宽松的灰毛衣,袖口挽着,露出手腕上淡淡的淤青。指甲上的酒红色指甲油褪得斑驳,露出底下泛白的甲床。自从五周前她偶然闯入这里,就成了小组里最沉默的人,总是缩在角落,像一只竖起尖刺的刺猬。
“截稿日。”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,风一吹就散了,“写不出东西的时候,屏幕上的光标一闪一闪的,像在嘲笑我……”
我搅着精油的手顿了顿,抬眼看向她。月光落在她脸上,能看见她眼底的红血丝,还有强撑着的疲惫。宋祁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,手里的笔停在笔记本上,久久没有落下。我知道,他想起了那些被酒精淹没的截稿夜,想起了那些在呕吐物和错别字间挣扎的日子。何蓝玉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指腹泛白,那副精心描绘的都市精英面具,终于裂开了一道缝。
“然后呢?”李金问,语气平常得像在问今天的天气,没有丝毫的评判。
“然后我喝到看不见光标……”何蓝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的冷笑,笑着笑着,就变成了哽咽,“第二天编辑打电话来,我才知道发出去的稿子全是乱码。上周我又……主编说,再这样就终止合约。”
后院里安静得能听见香薰机里的水泡声,咕嘟,咕嘟,像每个人心里压抑着的叹息。我悄悄起身,往香薰机里多加了几滴洋甘菊精油,安神的气息更浓了些,希望能抚平她眉间的褶皱。
李金从工作台底下搬出那个装着琥珀色液体的玻璃罐,罐子在月光下泛着光,这几个星期,它已经成了小组的标志性物品。“知道高小雨为什么留郁金香书签吗?”他突然开口,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个人,“因为郁金香精油,能中和酒精的味道。”
何蓝玉猛地抬起头,睫毛膏晕在眼下,像两弯小小的黑月亮。
“她第一年值完夜班,总来我打工的酒吧找我。”李金转动着手里的玻璃罐,罐子里的液体晃出细碎的光,“有次我醉得认不出人,把消毒酒精当成龙舌兰卖给了她。她没生气,只是从包里掏出郁金香精油,抹在手腕上洗掉味道,然后皱着眉,用那种医生特有的语气说——李先生,您再这样下去,下次我只能以患者身份,在急诊室见您了。”
这个从未被提起的细节,像一颗小石子,投进了每个人心里的湖面。宋祁的笔尖顿了顿,我看见他的嘴角动了动,大概是在后悔,自己在《寻她》的手稿里写了那么多次高小雨,却从未捕捉到如此鲜活的瞬间——专业与私情,责备与关怀,都藏在这短短几句话里。
“后来呢?”何蓝玉轻声问,声音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绷,多了一丝柔软。
“后来我真的见到她了。”李金指了指自己颈间的疤痕,月光下,那道疤痕显得有些狰狞,“不过她是来救我的,不是来审判我的。”
我适时地起身,从石桌上的纸盒里抽了几张纸巾,递到何蓝玉面前。她接过纸巾,却没有擦眼泪,只是低着头,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手机屏幕。屏幕亮了一下,我瞥见那上面是她最近写的小说开头,字迹工整,却停在了半句话的地方,已经停滞两周了。
“下周带你的稿子来。”李金看着她,语气认真,“我们这儿不光管戒酒,也管文章难产。”
聚会结束后,宋祁留下来帮李金整理椅子,月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,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,像一幅流动的水墨画。我收拾着石桌上的精油瓶和纸巾盒,听见李金突然问宋祁:“你写我们的事,会怎么处理……这种场景?”
宋祁想了想,声音很轻:“可能是多声部叙事吧。出租车司机的红绿灯,何蓝玉的光标,你的酒吧……看似无关,其实都在讲同一种渴望与恐惧。”
“文艺。”李金撇了撇嘴,语气里却带着明显的赞许,“不过比你那本《堕于霓虹》强多了,那本书矫情得要命。”
宋祁大笑起来,笑声爽朗,带着释然的味道。我站在一旁,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。想起他曾经那些华丽空洞的比喻,再看看他现在笔记本上那些“红绿灯”“光标”的简单意象,才明白,真正有力量的文字,从来都不需要刻意雕琢。
周五早上,阳光透过窗户洒进记忆花园的办公室,落在宋祁的电脑屏幕上。他盯着屏幕,突然激动地喊我:“花妤,你看!”我凑过去,看见《城市文学》的回复邮件赫然在目,主编对《五杯酒》的评价很高,说这是“开创性的非虚构写作,让边缘群体的声音自己发声”,甚至愿意连载“清醒黎明”的系列故事。
“何蓝玉会气死的。”我看着邮件,忍不住笑了,“她一直想在这家杂志发专题呢。”
话音未落,办公室的门就被猛地推开,何蓝玉冲了进来,头发乱糟糟的,眼睛红肿得像桃子,声音带着哭腔:“张超不见了!他姐姐刚打电话给我!”
原来昨晚是张超的生日,家人偷偷在他房间里放了蛋糕和礼物,想给他一个惊喜。可凌晨两点,张超还是溜了出去,买了啤酒,至今未归。
李金听到动静,立刻放下手里的木工活,木屑还沾在他的袖子上。“分头找。”他的语气果断,“宋祁查医院急诊,花妤联系康复中心,我去他常去的网吧。”他转向何蓝玉,顿了顿,“你……?”
“我和陈老师找便利店。”何蓝玉已经抓起了外套,语速飞快,“老人家记得住每个卖酒给他的店员。”
看着这个临时组成的搜救队,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。这多像宋祁在《寻她》里写的那个场景——不同轨迹的人,因为共同的关切,突然交汇在一起。宋祁快速掏出手机,群发了张超的照片和特征,我也立刻拿出手机,拨通了康复中心的电话。
我和宋祁驱车前往最近的医院,急诊室里熙熙攘攘,弥漫着消毒水和药水的味道。宋祁在分诊台询问情况,我站在一旁,正想拿出手机联系其他医院,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咳嗽声。回头一看,陈老师和何蓝玉居然也来了,两人跑得气喘吁吁,额头上满是汗水。
我们三人正交换着信息,抢救室的门突然打开,护士推出一张病床。张超脸色灰白地躺在上面,手腕上连着输液管,眼睛紧闭着,看起来虚弱极了。他的姐姐跟在后面,满脸泪痕,而病床旁,居然还站着出租车司机老马。
“我在加油站厕所发现他的。”老马搓着手,脸上满是焦急,“吐得厉害,我就赶紧把他送来了。”
何蓝玉突然上前一步,从张超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瓶。是我上周送给每个人的“清醒”精油试用装,瓶身已经空了一半。“他用过。”她轻声说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,“至少,他试过了。”
医生走过来,说张超是急性酒精中毒加轻度脱水,需要留观一晚。陈老师立刻主动要求陪护,他掏出那个银酒壶晃了晃,笑着说:“这里面早就是茶水了,但握着它,我能忍住不骂这小混蛋。”
回程的车上,车厢里一片沉默,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声。路过《城市文学》那栋气派的大楼时,何蓝玉突然开口,声音很轻,却很坚定:“我想写个专栏,就叫《清醒时刻》。不是关于戒酒,而是关于……那些让你突然想活下去的瞬间。”
宋祁看了她一眼,嘴角弯起一抹笑意:“比如在呕吐物中看到自己小说的段落?”
何蓝玉猛地转头看向他,愣了愣,随即苦笑起来,眼里却闪着光:“你真是个讨厌的好作家。”
我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,心里忽然变得无比柔软。原来,清醒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战斗,那些看似破碎的灵魂,聚在一起,就能互相照亮,就能找到活下去的勇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