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值晚冬与早春之交,养心殿前的白玉阶上还凝着薄霜。皇帝刚批完一摞奏折,正倚在窗边小憩。窗外几株老梅开得正好,疏影横斜,暗香浮动。
"陛下,"大太监李德全轻手轻脚地上前,"贤妃娘娘求见,说是在景阳宫备了茶点,想请陛下对弈一局。"
皇帝揉了揉眉心:"那就摆驾景阳宫吧。"
贤妃的宫殿里,暖意如同涓涓细流般流淌,地龙被调控得恰到好处,不温不火。皇帝落座于紫檀木棋枰前,指尖轻触那枚黑子,率先布下一局风云。棋至中盘,局势渐显微妙,贤妃忽然柔声开口,声音如一缕轻烟飘散在空气中:“陛下这步棋,倒是让臣妾想起了沈丫头呢。那孩子下棋时最爱用这招‘投石问路’,还是陛下亲手指点她的吧。”她语气温和,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悠远与怀念,仿佛将一段尘封的记忆悄然掀开。
皇帝执棋的手微微一顿。沈丫头...已经很久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个名字了。
"那孩子..."皇帝的目光掠过棋枰,仿佛透过时光看见了什么,"初进宫时,还没棋枰高。朕教她下棋,她总要跪在绣墩上才够得着。"
贤妃唇角含笑,眸光微动:“臣妾记得,那年她才九岁,总爱偷偷拿陛下的黑子。有次把棋子藏在袖中,走起路来叮当作响。陛下即便发觉了,她也毫无惧色,还仰着小脸理直气壮地说:‘陛下棋子那么多,分臣妾几颗又何妨?’真是调皮得紧。”
皇帝眼底泛起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:"沈敬之那个莽夫,倒生出个机灵鬼。"
话音未落,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李德全连滚带爬地进来,脸色惨白如纸:"陛、陛下...平宁王府来报...世子妃...殁了!"
"啪"的一声,皇帝手中的墨玉棋子坠地,碎成几瓣。
"你说谁?"皇帝的声音冷得像冰。
"沈...沈家小姐...今晨产子后血崩..."
贤妃手中的茶盏"哐当"落地,碎瓷混着茶水四溅。她踉跄着扶住棋桌,泪已盈眶:"不可能...那孩子才二十出头啊..."
皇帝缓缓站起身,明黄色的龙袍在烛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。他走到窗前,望着院中那株老梅,久久不语。
李德全跪在地上,抖得如同风中落叶。整个景阳宫静得可怕,只听得见更漏滴答作响。
"什么时候的事?"皇帝终于开口,声音嘶哑。
"未时...未时三刻..."
皇帝闭上眼。未时三刻,正是他方才批阅奏折的时候。那时他还在一笔一划地批着"朕安",却不知那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丫头,正在生死线上挣扎。
“拟旨。”皇帝缓缓转身,眼神深处翻涌着难以名状的痛楚,如同暗潮汹涌的大海,无声却令人窒息。那无形的重量压在他的肩头,几乎要将他压垮。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,每一个字都像是冰冷的铁钉敲进人心,“追封沈清宴为超一品诰命,赐谥‘端懿’。其子赐名柏璋,日后袭伯爵。”话音落地时,他的目光微微一颤,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,却又被硬生生咽下。那一瞬,他仿佛想要抓住什么珍贵的东西,但最终只能无奈地松开手,任凭它消散于风中。
贤妃泣不成声:"陛下..."
皇帝抬手制止她,目光落在那些碎棋子上:"都退下吧,朕想静一静。"
待殿中只剩他一人,皇帝缓缓蹲下身,拾起那些碎片。墨玉的碎屑刺进指尖,渗出血珠,他却浑然不觉。
他想起十三年前,沈敬之出征前,抱着才满8周岁的女儿来见他。那个莽夫跪在殿前,头一次红了眼眶:"陛下,臣此去不知能否归来,只求陛下...万一臣...求陛下照拂清清..."
他唇角噙着笑,伸手将老友缓缓扶起:“怎可说这般浑话!待你凯旋而归,朕必亲自为清清操办及笄之礼!”那话语铿锵,似带着无尽的期许与笃定。
可沈敬之再也没能回来。那个被他抱在怀里咿呀学语的小丫头,一转眼就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。
"陛下!"八岁的沈清宴穿着素服,怯生生地躲在沈夫人身后,只露出一双酷似沈敬之的眼睛。
他朝她招手:"过来,让朕瞧瞧。"
小姑娘磨磨蹭蹭地走过来,忽然"哇"地哭出声:"陛下...爹爹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?"
他将她轻轻揽入怀中,安置在自己的膝上,手指略显笨拙地为她擦拭不断滑落的泪珠:"清清,你爹爹是位英雄,此刻他正在天际之上,温柔地注视着你。"
从那以后,养心殿的案几上总少不了小姑娘喜爱的精致点心。她像一只欢快的小雀儿,日日跑来缠着他讲那些稀奇古怪的奇闻轶事。倦意袭来时,她便自然而然地蜷进他的怀里,沉入香甜的梦乡。有一夜,他伏案批阅奏折直至更深露重,偶然抬眸间,却见她小小的身影蜷缩在榻上,柔嫩的小手依旧牢牢攥着他的衣角,仿佛唯恐稍一松手,便会失去这片温暖的依靠。那一瞬间,他心底似有涟漪轻漾,却又归于寂静,唯有目光悄然柔和了几分。
"陛下..."她迷迷糊糊地嘟囔,"清清会乖乖的..."
及笄那日,他亲自为她簪上赤金海棠步摇。小姑娘在镜前转了个圈,笑靥如花:"陛下待清清,比任何人还要好。"
可是现在...
皇帝攥紧手中的碎玉,鲜血顺着指缝滴落,在青砖地上绽开一朵朵红梅。
那个他亲手带大的丫头,那个总爱偷他棋子的小机灵鬼,那个笑着说要给他养老送终的傻姑娘...再也回不来了。
"李德全。"皇帝忽然扬声。
"奴才在。"
"去库房,把朕那对羊脂玉镇纸找出来。"皇帝的声音平静得可怕,"那是...她小时候最爱玩的。"
"是..."
夜深了,养心殿的烛火彻夜未熄。皇帝独自坐在窗边,对着一对晶莹剔透的镇纸出神。镇纸上还刻着歪歪扭扭的"清清"二字,是那丫头十岁时刻的。
窗外忽然飘起细雪,纷纷扬扬,像是谁撒下的纸钱。
皇帝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去年的那个寒冬。沈清宴彼时虽挺着孕肚,却依旧前来向他请安。他望着她略显笨拙的身影,温声叮嘱她要好生休养,安心养胎。她唇边噙着浅笑,声音柔婉地应下了,转身离开时却又蓦然回首。眉眼间既有柔和,又带着一丝俏皮,仿佛冬雪初融时的一抹暖意。她轻声道:“等孩子出生后,清清定会带他来给陛下请安。到时候,还请陛下莫嫌清清烦扰才是。”她的语调轻快而明亮,却隐隐透出几分期待与笃定。那抹笑意,如冬日里洒落的一缕暖阳,穿透严寒,深深镌刻在皇帝的记忆深处,挥之不去。
可是现在,孩子来了,她却走了。
"敬之..."皇帝对着虚空轻声说,"朕...对不起你呐..."
一滴泪,终于从帝王眼角滑落,砸在镇纸上,碎成无数晶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