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知珩派人去鸿恩寺报信时,平宁王妃正在佛前诵经。
清晨的鸿恩寺,笼罩在一片如轻纱般缥缈的薄雾中。钟声悠悠回荡于空旷的山间,仿佛低声倾诉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心绪。王妃静静地跪在蒲团上,双手缓缓拨动着佛珠,每一次捻动都带着一种沉重而规律的节奏,像是在压抑着内心深处无尽的波澜。她低声诵念《地藏经》,那虔诚的声音宛如涓涓细流,却遮掩不住其中隐藏的悲戚与倦意。供桌上的长明灯微微摇曳,火光忽明忽暗,将她憔悴的脸庞映照得模糊不清,又格外真实。光影交错之间,她心底的情绪似乎也随之起伏:时而明亮,似有希冀;时而暗淡,满是隐忍和无奈。这一刻,她宛若一尊雕塑,被岁月与命运雕琢得深刻,却不失脆弱的一面,那些复杂的情感如同灯火一般,在黑暗中明明灭灭,久久不能平息。
一个月前,也是在这座大殿里,她找到了那位据说能推演八字的高僧。
"王妃所求何事?"老僧白眉低垂。
“请为我儿媳推算一下产期八字。”王妃轻缓地将一张书写着沈清宴生辰八字的红纸递了过去,眉宇间悄然浮现出一抹难以掩饰的忧虑,“她的身子向来羸弱,老身这几日思来想去,实在难以安心。”
老僧掐指推算,眉头渐渐蹙起。良久,他缓缓摇头:"八字显示,世子妃此胎...凶险异常。若在推算的产期生产,恐有血光之灾。"
王妃手中的佛珠"啪"地断落,檀木珠子滚了一地。"大师...可有化解之法?"
"唯有避开那个时辰。"老僧叹息,"但天命难违,只怕..."
回府的路上,王妃心事重重。她想起沈清宴刚诊出喜脉时,拉着她的手说:"母亲,我定会为王府诞下健康的子嗣。"那时她眉眼弯弯,全然不知前路凶险。
于是王妃决定去鸿恩寺小住祈福。临行前,沈清宴拉着她的衣袖,眼中满是不舍:"母亲,这才过完年,你一定要去吗?"
王妃轻抚着日渐隆起的小腹,指尖微微用力,仿佛要透过衣料触及那尚未出世的孩子。她深深吸了一口气,将心底翻涌的不安压了又压,唇边勉强勾起一抹笑意:“好孩子,你既唤我一声母亲,我便不能让你因为我而平添烦忧。不过是短短一月罢了,待你平安降生,我第二日便会赶回来守在你身边。”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,可眼底那一抹挥之不去的忧虑,却泄露了她真实的心绪。
她故意说得轻松,却见沈清宴眼中水光潋滟:"母亲..."
“宴儿,莫要忧虑。”王妃将她轻轻揽入怀中,如同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,手掌柔和地轻拍着她的背,温声道,“佛祖自会庇佑于你,心诚则灵,一切都会安然无恙的。”
沈清宴靠在她肩上,声音闷闷的:"母亲,那我在家里等你。"
"好~"王妃笑着应道,又故意板起脸,"还有,若是知珩那个混小子对你不好,你就等我回来了告诉我,我替你收拾他。"
想到儿子,王妃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,可那笑意尚未完全绽放,眼底却已悄然泛起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心疼。那个从小调皮捣蛋、总让她哭笑不得又忧心忡忡的孩子,如今竟也站在了为人父的门槛上。时光如白驹过隙,恍惚间,她仿佛还能看见当年那个黏在自己膝头撒娇的小男孩,奶声奶气地唤着“母妃”。而今,那份稚嫩早已被沉稳取代,他肩上承载的不仅是自己的人生,更是一个新生命的重量。思及此,王妃心头百感交集,既有欣慰,亦有淡淡的怅然。
可是现在...
"王妃!王妃!"周嬷嬷急促的呼喊打断了她的回忆,"世子妃...世子妃她..."
王妃手中的经书"啪"地落地。她甚至来不及问清楚,提起裙摆就往外跑。佛珠散了一地,她也顾不上了。
"备马!"她厉声喝道,声音是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。
从鸿恩寺到王府,平日里要一个时辰的路程,王妃一路策马,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。守门的小厮见她回来,齐齐跪了一地,个个面带悲戚。
王妃的心沉到了谷底。她跌跌撞撞地往内院跑,发髻散了,珠钗掉了,她都浑然不觉。
产房外的庭院中,玉兰花瓣铺满了地面,仿佛一层柔软却冰冷的毯子。萧知珩怀中抱着那个小小的生命,静默地坐在石阶上,目光空洞而涣散,似乎灵魂已被无形的力量剥离。他的身影在晨光里显得那样孤独,又带着无法言说的沉重。周峥山与几名侍卫伫立在远处,他们一个个低垂着头,眼眶泛红,连呼吸都压抑得小心翼翼,生怕惊扰了这片死寂般的宁静。
"知珩..."王妃的声音嘶哑,"宴儿呢?"
萧知珩缓缓抬起头,眼中是一片死寂的灰败。"母亲..."他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声音,只是将怀中的婴儿往前送了送。
王妃接过襁褓。婴儿睡得正香,小脸红扑扑的,眉眼确实像极了萧知珩小时候。可是...
"我的宴儿呢?"王妃又问了一遍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
产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,张嬷嬷走了出来。老嬷嬷双眼红肿,见到王妃,"扑通"一声跪倒在地:"老奴...老奴对不起王妃..."
王妃推开她,踉跄着冲进产房。
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。沈清宴安静地躺在床上,像是睡着了。绿漪和春桃跪在床边,一个为她梳理头发,一个为她擦拭手指。见到王妃,两个丫鬟再也忍不住,失声痛哭起来。
"王妃…小姐...小姐她..."
王妃走到床前,颤抖着手抚上沈清宴冰凉的脸颊。一个月前还笑着送她出门的儿媳,此刻已经没了呼吸。
"怎么会..."王妃喃喃道,"不是说...避开了那个时辰..."
她突然想起什么,猛地转身:"孩子是什么时辰出生的?"
张嬷嬷哽咽道:"未时三刻..."
王妃眼前一黑,险些栽倒。未时三刻,正是高僧说的那个凶险的时辰。原来天命,真的不可违。
"宴儿..."她跪在床前,握住沈清宴冰冷的手,"母亲回来了...母亲答应过要陪着你的..."
可是床上的人再也不会回应她了。
萧知珩抱着孩子走进来,哑声道:"母亲…清宴最后...还惦记着要给孩儿绣香囊..."
王妃这才注意到,床边的小几上放着一个未完成的香囊。月白的缎面,绣着一枝海棠,另一枝才绣了一半。旁边还放着针线篮,里面是她特意为沈清宴寻来的七彩丝线。
"这孩子..."王妃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,"总是这么要强..."
她想起沈清宴刚嫁进来时,为了给萧知珩做衣裳,十个手指头都被针扎破了,却还是笑着说"不疼"。想起她怀着身孕,还非要亲自打理院中的海棠,说要让孩子吃上最甜的海棠果。
这么好的孩子,怎么就...
"母亲。"萧知珩突然跪在她面前,"是孩儿没用,护不住她..."
王妃看着儿子通红的双眼,心中剧痛。她伸手将他和孩子一起揽入怀中:"不怪你...这都是命..."
可是,真的是命吗?
王妃想起一个月前,她离府去鸿恩寺的前一晚。沈清宴突然来找她,神色不安。
“母亲,我昨夜做了一个噩梦。”沈清宴依偎在她身旁,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,声音轻颤,“梦见那满园的海棠花纷纷凋零,无论如何努力,都留不住一片花瓣……”她的语气中透着深深的无助与哀伤,仿佛那些坠落的花瓣也带走了她心底的温度。
那时她只当是孕妇多思,还笑着安慰:"梦都是反的。等你生产完,母亲陪你一起赏花。"
可是现在,海棠花真的开了又谢了……
"宴儿..."王妃轻抚着沈清宴冰冷的脸颊,"母亲不该离开的...母亲该陪着你的..."
如果她在府里,是不是就能及时发现异常?是不是就能救下这个孩子?
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。
窗外忽然刮起一阵大风,吹得窗棂作响。那株西府海棠在风中摇曳,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,像是也在为这个早逝的生命哀悼。
春桃突然惊叫一声:"小姐...小姐的手..."
众人循声望去,只见沈清宴垂在床边的手指尖,不知何时染上了一抹殷红。那颜色,像极了海棠花瓣。
绿漪颤抖着手上前查看,却见那抹红色渐渐淡去,最后消失不见。
"是小姐...小姐在和我们告别..."绿漪泣不成声。
王妃怔怔地看着这一幕,忽然想起民间有个传说:若是心有未了之事,魂魄会在头七归来,了却心愿。
"宴儿..."她轻声唤道,"你放心,母亲会照顾好孩子,也会照顾好知珩..."
像是回应她的话,窗外忽然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海棠香气。很淡,却真实存在。
萧知珩怀中的婴儿忽然动了动,睁开了一双清澈的眼睛。那眼睛,像极了沈清宴。
王妃看着这双眼睛,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:也许,宴儿从未离开。她化作了春风,化作了海棠,化作了孩子眼中的星光,永远守护着她爱的人。
"珩儿,给孩子取个名字吧。"她对萧知珩说。
萧知珩凝视着怀中的婴儿,良久,轻声道:"小名就叫...念安吧。萧念安。"
念你平安,盼你安康。
窗外,最后一朵海棠花瓣轻轻落下,正好飘进窗来,落在婴儿的襁褓上。
王妃伸手拾起花瓣,小心地放进那个未完成的香囊里。
"宴儿,"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声说,"母亲会替你绣完这个香囊,也会替你看着念安长大..."
春风依旧,海棠依旧,只是人间少了一个温柔的女子,天上多了一颗守护的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