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彻底吞没了沈府的飞檐翘角,廊下的灯笼被晚风拂得轻轻摇晃,暖黄的光晕晕开一片朦胧的暖意。沈翎月遣散了下人,独自坐在窗边,指尖摩挲着柳府捎来的那封家书,宣纸的纹路粗糙,带着墨香与淡淡的药草气息,那是外祖柳老夫人惯用的檀香墨,混着柳府药圃里晒制的艾草香。
信笺是用蝇头小楷写就的,字迹娟秀温婉,却藏着几分不容错辨的凝重。前半段絮絮叨叨说着家常,说柳府的腊梅开得早,说她幼时最爱的杏仁酥新添了桂花味,说老夫人日日盼着她得空回府小住。可翻到最后一页,墨色陡然沉了几分,字迹也比先前潦草,显然是写的时候心绪难平。
“慢心草性寒,非寻常毒物,此物产自南疆瘴疠之地,寻常药铺断无存货。近年京中唯有宁远侯府曾采买过此草,为治侯夫人多年的咳疾。然侯夫人已于三年前薨逝,余下的药草,怕是早已流入旁人之手。”
沈翎月的指尖顿住,眸色一寸寸冷了下来。
宁远侯府。
这个名字像一块石头,投进她心底的寒潭,激起层层涟漪。她记得很清楚,王氏的表兄,正是宁远侯府的二公子,两人素来往来密切。王氏一个深闺妇人,哪里来的门路弄到这等罕见毒物?答案昭然若揭。
信的末尾,老夫人还附了一句,用朱砂笔圈着,格外醒目:“翎月,沈从安的礼部侍郎之位,原是宁远侯一力举荐。朝堂之上,牵一发而动全身,你需步步谨慎,莫要轻易暴露锋芒。”
沈翎月将信纸缓缓折起,藏进袖中贴身的暗袋里。窗外的风更紧了,吹得窗棂咯吱作响,她望着远处沉沉的夜色,眼底的光晦暗不明。
原来这一切,远不止后院争宠、嫡庶争斗那么简单。王氏的毒计背后,竟还牵扯着朝堂上的盘根错节。宁远侯举荐沈从安,怕是看中了他性格懦弱、易于拿捏,想将他收为己用。而她这个嫡长女,若是死了,沈府的嫡女之位便会落到沈清瑶头上,到时候王氏再借着姻亲关系,将沈清瑶嫁入宁远侯府的旁支,沈从安便彻底成了宁远侯手里的棋子。
好一招环环相扣的算计。
她正思忖着,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,是张嬷嬷的声音,带着几分谨慎:“姑娘,柳府的人还在外头候着,说老夫人特意让带了些杏仁酥和新晒的艾草,问姑娘要不要现在取进来?”
“让他进来吧。”沈翎月的声音平静下来,听不出分毫波澜。
门被轻轻推开,一个穿着青布短打的小厮低着头走进来,手里提着两个食盒。他将食盒放在桌上,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木匣子,双手递到沈翎月面前:“老夫人说,这个匣子,姑娘留着防身。”
沈翎月接过匣子,入手微凉。打开一看,里面是一支通体莹白的玉簪,簪头雕着一朵栩栩如生的梅花,花蕊处却藏着一根极细的银针,闪烁着冷冽的光。
“老夫人说,这银针淬了特制的药水,能验出百种毒物,姑娘日后若是再遇到可疑的吃食汤药,用它一试便知。”小厮低声道,“老夫人还吩咐,让姑娘万事以自身安危为重,不必急于一时,柳府永远是姑娘的后盾。”
沈翎月握着那支玉簪,指尖微微发烫。那温润的玉质贴着掌心,像是外祖家传来的一脉温情,在这冰冷的深宅大院里,给了她一丝暖意。她想起幼时在外祖家的日子,老夫人总是抱着她,坐在腊梅树下,教她辨认各种草药,教她“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无”。那时她只当是寻常的念叨,如今想来,老夫人怕是早就看透了这深宅里的龌龊,才会早早教她这些防身之术。
“替我谢过老夫人。”沈翎月的声音柔和了几分,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递给小厮,“一路辛苦,这点心意,你拿着买杯热茶喝。”
小厮连忙摆手推辞,张嬷嬷却在一旁笑道:“拿着吧,这是姑娘的心意,也是让你家老夫人放心。”
小厮这才谢过,躬身退了出去。
张嬷嬷关上房门,转身看向沈翎月,见她握着玉簪出神,不由得叹了口气:“姑娘,老夫人待你是真心实意的好。只是这宁远侯府势大,咱们怕是……”
“势大又如何?”沈翎月抬眸,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,“他们想把沈府当成棋子,想把我当成垫脚石,也要看我答不答应。”
她将玉簪簪在发髻上,梅花的簪头垂在耳畔,添了几分清雅,却也藏着几分锋芒。她走到桌边,打开食盒,里面的杏仁酥还冒着温热的香气,桂花的甜香萦绕鼻尖,是她记忆里最熟悉的味道。她拿起一块放进嘴里,酥松的口感在齿间化开,甜而不腻,却让她的眼眶微微发热。
这世间,终究还是有人真心疼她的。
“嬷嬷,”沈翎月咽下口中的杏仁酥,转头看向张嬷嬷,“明日你去账房支些银子,给府里的下人都添一身新棉袄。再去厨房说一声,往后每日的晚膳,都多做些热汤热饭,分给守夜的婆子和小厮。”
张嬷嬷愣了一下,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,连忙应道:“老奴这就去办。只是姑娘,为何突然要……”
“后院的争斗,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。”沈翎月淡淡道,“王氏母女失势,府里的下人心里各有盘算。与其让他们在背后议论揣测,不如给他们些实实在在的好处。人心都是肉长的,我待他们好,他们自然也会记着我的好。”
张嬷嬷恍然大悟,笑着点头:“姑娘说得是。老奴这就去安排,定让下人们都念着姑娘的恩德。”
张嬷嬷走后,沈翎月又拿起一块杏仁酥,慢慢嚼着。窗外的夜色更深了,远处隐约传来更夫的梆子声,一声一声,敲得人心头发沉。她知道,从她摔碎那碗毒汤药的那一刻起,她就已经踏入了这盘棋局。
后院的硝烟看似平息,朝堂的暗流却才刚刚涌动。宁远侯府、沈从安、王氏……这些人,一个个都像是棋盘上的棋子,而她,不愿做任人摆布的那一个。
她要做执棋的人。
沈翎月走到窗边,推开窗,晚风带着刺骨的凉意扑面而来,却让她的头脑更加清醒。她望着天边那颗孤零零的寒星,眸色坚定。
外祖的家书,是警示,也是底气。
往后的路,她要走得更稳,更狠。既要护住自己,护住外祖家,也要让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,付出应有的代价。
夜色沉沉,沈府的灯火一盏盏熄灭,唯有落月院的窗边,还亮着一盏孤灯,映着窗边那道纤细却挺拔的身影,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