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更的梆子声刚从巷口飘进窗棂，袁云轩指尖的书页还停在“官渡”二字上，眼皮已开始发沉。案头烛火跳了跳，将他的影子钉在墙上，像片被风揉皱的纸。意识沉入混沌的前一刻，他忽然闻到股潮湿的土腥气，不是庭院里雨后泥土的味道，是更厚重、带着点兵戈冷意的气息——是寄灵空间的动静。
他没睁眼，只放任意识顺着那股气息往下沉。像穿过一层浸了水的棉絮，周遭的烛火味、墨香渐渐淡去，取而代之的是流动的凉意。待知觉重新聚拢时，脚下已踩着松软的黑土，抬头能望见“天”——其实是包裹着空间的、属于他自己的寄灵空间，此刻正透着外头夜色的靛蓝，像块蒙着雾的琉璃。
不远处的空地早被搅得翻涌。
淳于琼赤着臂膀，古铜色的肌肉上挂着水珠，每一次挥臂都有银亮的水线从指尖甩出，在空中凝作长戟的形状。戟尖划破空气时带着水汽特有的嘶嘶声，劈向对面的高览。高览则半步未退，左手按在地面，土黄色的灵光顺着指缝漫开，转眼就有丈长的铁枪从土中拔起，枪尖精准点在水戟的月牙刃上。
“咔”的一声轻响，水戟的刃口碎成细密的水珠，却没落地，反倒在淳于琼的怒喝中重新聚成环首刀，刀背带着劲风扫向高览腰侧。高览旋身避过，脚下的泥土突然隆起，化作面半人高的盾，堪堪挡住刀势。盾面被刀刃劈出三道水痕，却没裂开，反倒有土屑顺着水痕攀上去，竟要将刀身缠住。
“老高你玩赖！”淳于琼骂了句，手腕翻转，环首刀瞬间散作数不清的短箭，密密麻麻射向盾后的高览。高览却不慌，右手虚握，土盾猛地炸开，碎土在他身前织成网格状的屏障，箭矢撞上去，要么被土网缠住，要么穿透后也失了力道，化作水珠坠入脚下的泥土里。
袁云轩站在土坡上看了片刻，眉头微挑。起初只是寻常对练，用水土凝些刀枪剑戟，可这会儿动静越来越大了。淳于琼脚边的积水已漫到脚踝，水面上隐约浮着些甲胄的虚影，像是有无数水卒正顺着他的气息凝聚；高览身后的土坡则隆起一个个小土包，每个土包顶端都露出半截枪尖或矛刃，分明是列阵的架势。再这么下去，恐怕不等天亮，这方寸空间里就要上演一场水战对土阵了。
“主公！”
淳于琼最先瞥见他，眼睛一亮，手上的动作却没停。他猛地踏前一步，积水应声而起，在他身后聚成座丈高的水墙，墙面上竟开始浮现出楼船的轮廓。“您来的正好！快评评！是我这水战的章法利落，还是老高这土阵太死板！”
高览的枪尖刚巧刺穿水墙的一角，碎水溅了他满脸。他却没像淳于琼那样咋咋呼呼，只是手腕一翻，将土枪插回地面，那些隆起的土包便缓缓沉平，露出原本的黑土。他转过身时，右手背在身后，似乎在捏着什么。
“主公。”高览的声音比淳于琼沉厚些，带着土元素特有的稳重，“末将与淳于将军只是切磋，并未动真格。”
“没动真格？”淳于琼不服气，伸手在水墙上一拍，楼船的虚影散了，却有只水做的鸬鹚从他掌心飞出，盘旋着落在袁云轩肩头。鸬鹚的羽毛还在滴水，却栩栩如生，连喙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。“方才他那土阵都快凝出投石机了！若不是主公来，我这楼船阵早压上去了！”
袁云轩抬手，指尖碰了碰肩头的水鸬鹚，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。鸬鹚在他掌心蹭了蹭，化作一捧清水，顺着指缝流走了。“切磋而已，”他看向高览，“没必要动军阵。”
高览颔首，算是应了。这时他才将背在身后的手递到袁云轩面前。掌心里卧着个土捏的小兽，巴掌大小，圆耳朵，短尾巴，额头上还有撮翘起的毛——竟是仿着刘羽禅常带的糖纸图案捏的，那糖纸他见过，是只歪头的小老虎，被刘羽禅宝贝得很，说是小时候他娘给的。
土兽的线条不算精细，耳朵捏得有些歪，尾巴也短了半截，却透着股笨拙的认真。袁云轩用指腹蹭了蹭土兽的背，土粒簌簌落下，露出内里更紧实的泥芯。“挺像。”他接过小兽，指尖传来温润的凉意，“你倒记得清楚。”
“上次随主公去羽禅将军营中，见他总摩挲那糖纸。”高览的耳根微微泛红，“末将手笨，捏得不像。”
“哪能啊！”淳于琼凑过来，扒着袁云轩的胳膊看那土兽，“比你上次捏的歪脖子马强多了！不过要说像……”他眼睛一转，突然拍了拍手，“主公等着！末将用水凝个更好的！”
说着他后退两步，深吸一口气，双手在胸前虚抱。周遭的积水立刻翻涌起来，水汽升腾着聚在他掌心，形成个透明的水球。水球在他掌心旋转，表面渐渐浮现出纹路——先是圆耳朵，再是短尾巴，额头上那撮毛被他凝得格外翘，甚至还带着点水珠的光泽，像是沾了露水。
袁云轩看着那水做的小老虎在淳于琼掌心成型，比土捏的更灵动，水纹流动间，竟像是真的在眨眼睛。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土兽，又看了看淳于琼掌中的水虎，忽然笑了。
“行了，”他将土兽放进怀里，那里的衣襟带着他身上的温度，能让土兽不至于干裂，“再凝下去，这空间里的水和土都要被你们折腾光了。”
淳于琼恋恋不舍地让水虎化作水汽散了，嘟囔道：“末将还想凝个楼船给主公看呢……”
“改日吧。”袁云轩走上前，拍了拍两人的肩膀。淳于琼的肩膀湿滑，带着水汽；高览的则覆着层薄土，手感粗糙。“夜里对练耗灵气，你们也该歇歇了。”
高览应了声“是”，弯腰将散落在地上的土屑拢了拢，那些被打散的土块在他掌心重新聚成平整的黑土，铺回原处。淳于琼则踢了踢脚下的水，积水顺着他的动作流回低洼处，很快就渗入土中，只留下湿漉漉的痕迹。
袁云轩站在原地，望着被收拾干净的空地，指尖还残留着土兽的温润和水虎的清凉。寄灵空间里的风带着他自己的气息，拂过脸颊时，竟比外头的夜色更让人安心。他低头摸了摸怀里的土兽，土粒不再掉落，想来是高览用灵气护着的缘故。
“主公？”高览见他出神，轻声唤道。
袁云轩回过神，笑了笑：“没什么。只是觉得……有你们在，挺好。”
淳于琼咧嘴大笑，拍着胸脯道：“那是自然！主公麾下，哪有孬种！”
高览没说话，只是看着袁云轩怀里的土兽，嘴角微微扬起个极浅的弧度。
夜色透过灵体壁垒，在三人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。远处的低洼处，水汽和土雾渐渐交融，化作层薄薄的雾霭，将这方小小的空间裹得愈发静谧。袁云轩知道，等天亮后，他还会回到案头，继续看那些写满兴衰的书页，但此刻，握着怀里的土兽，听着身边两人的呼吸声，他忽然觉得，那些书页上的字，似乎也没那么沉重了。
毕竟，他的身后，从来都不是空无一人。
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