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为刚才那么一闹,倒也没有不长眼的来找麻烦了,顺利的到达了死魂岛。
海风裹着咸腥气撞在礁石上,碎成白花花的浪沫,又被风卷着往回扑,扑在刚登岛的学员们脸上。袁云轩抬手挡了挡,指尖蹭过行囊外侧——兔子挂饰的耳朵被风吹得歪向一边,软乎乎的绒毛沾了层细密的雾水,他下意识用指腹蹭了蹭,才低头把挂饰往行囊里塞了塞,免得被风刮掉。
脚下的土地是黑褐色的,踩上去硬邦邦的,混着碎石和干枯的草屑。往岛里望,是成片的树林,树干歪歪扭扭的,枝桠光秃秃地伸着,像无数只枯瘦的手抓向灰蒙蒙的天。风穿过枝桠时“呜呜”地响,听得人心里发沉,连带着周遭的空气都比渡魂船上冷了几分。
“都给我站拢!磨磨蹭蹭的,等着喂恶灵?”
一声粗粝的喊声响起来,像块石头砸进嗡嗡的人声里。袁云轩循声望去,见不远处一块黑礁石上站着个高壮的男人,穿灰扑扑的制服,袖口磨出了毛边,腰间别着根裹了铁皮的短棍,棍头还沾着点暗褐色的泥。男人脸膛黝黑,眉骨上有道斜疤,从眼角一直划到颧骨,此刻正眯着眼扫向人群,眼神冷得像淬了冰。
学员们不敢再磨蹭,慌忙往礁石下凑。背包撞着行囊,鞋底碾过碎石,发出窸窸窣窣的响。云轩被身后的人推了下,踉跄着往前挪了挪,手肘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人——是个戴圆框眼镜的男生,个子瘦小,怀里紧紧抱着个布包,被他一碰,吓得“哎哟”一声,眼镜“啪嗒”滑到了鼻尖,镜片上沾了层灰。
“对不住。”云轩连忙伸手扶了他一把,声音放轻了些,“站稳了。”
男生抬头,眼里蒙着层慌,慌忙推了推眼镜,指尖都在抖:“没、没事……谢谢你。”他话音刚落,礁石上的男人又开了口,声音比刚才更沉:“都给我听好了!我姓周,你们叫我周教官就行。到了死魂岛,就得守死魂岛的规矩,别拿人间的性子来这儿撒野——第一条,也是最重要的一条,等级。”
他顿了顿,短棍往礁石上“哐当”一敲,震得人耳朵发麻:“地狱道八阶,等活、黑绳、众合、叫唤……你们这些新来的,大多是等活级,撑死了摸个等活巅峰。别想着混日子,岛上不养闲人。”
人群里有人怯生生地开了口,声音细得像蚊子叫:“教官……等级不够的话,会怎么样?”
周教官嗤笑一声,短棍往岛外一指——那边的海被浓雾蒙着,只隐约看见渡魂船的影子,像片孤零零的叶子飘在水上。“普通学员,三年之内,必须摸到众合级的边。天才学员,三年得够着大叫唤级的门槛。”他舔了舔嘴角,疤肉跟着动了动,看着更凶了,“要是到时候没到——要么留岛再熬两年,两年后还没到焦热级,一样滚;要么,就被‘送’回人间。”
“送回去……不是挺好的吗?”又有人小声接话,带着点侥幸。
“好?”周教官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,猛地提高了声音,“去年这时候,有十二个普通学员,三年了连众合级的边都没摸着,今早刚被送走!”他往岛边的船坞瞥了眼,“我今早起得早,去船坞看了眼——十二个全瘫在船上,眼神直勾勾的,跟丢了魂似的。我问最前头那个小子,他爹妈姓啥,你猜怎么着?”
他顿了顿,环视着鸦雀无声的人群,一字一句道:“他张嘴就说‘不知道’,连自己叫啥都忘干净了!说白了——没达标的,魂儿都得被这岛剥层皮,干净得跟张白纸似的滚回去,这辈子都别想再踏进灵域!”
“嗡”的一声,人群彻底炸了。
有人腿一软,“噗通”坐在了地上,半天站不起来;有个女生捂着嘴,眼泪“啪嗒啪嗒”往下掉,却不敢哭出声;还有人攥着拳头往地上砸,喉结滚了滚,没敢骂出声。刚才被袁云轩扶了一把的眼镜男生,此刻脸白得像张纸,嘴唇抖得厉害,手撑着膝盖,身子晃得像风中的草,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,把镜片糊得一片模糊。
“第二条,别想着跑。”周教官像是没看见人群的慌乱,接着往下说,铁棍指向身后的海。方才渡魂船停靠的地方,此刻雾又浓了些,海面黑沉沉的,浪拍着滩涂,发出沉闷的响,“你们瞅这海,看着跟人间的海没两样?错了。”
“谁要是敢跳下去——”他猛地把铁棍往海里一指,“别指望游回去。这海邪性,往下坠的,没有底。你就是能在水里憋三天三夜,跳下去也得一直往下沉,直到把你骨头缝里的气都榨干,再给你卷回滩涂当养料。”
“别慌。”袁云轩悄悄往他身边靠了靠,伸手虚扶着他的胳膊,声音压得低,却听得清楚,“周教官说的是三年后,不是现在。”
男生抬头看他,眼里汪着泪,声音发颤:“可、可众合级……我现在才等活初期,怎么可能……”
“练就是了。”袁云轩看着他的眼睛,语气没什么起伏,却透着股稳,“每天多练两个时辰,总能往上走的。”他顿了顿,往岛深处指了指——那边树林后隐约能看见片空地,地上似乎插着些木桩,“你看那边,应该是练场。只要肯下功夫,不至于的。”
男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眼,又转头看云轩——这少年穿件素净的白衬衫,袖口卷到小臂,手里拎着杆短刀,刀鞘是乌木的,缠着鲛鱼皮,看着沉得很,可他脸上没什么慌色,眼神亮堂堂的,像淬了光。男生攥着布包的手慢慢松了些,点了点头,声音还是哑的:“嗯……谢谢你。”
“第三条!”周教官的声音又响起来,把众人的注意力拉了回去,“到了岛上,别想着召唤守护灵。”
这话比前两条更让人惊——人群里顿时起了更大的骚动,有个男生急道:“没守护灵怎么练?遇到恶灵怎么办?”
“练的就是没守护灵的能耐。”周教官冷冷道,“这岛底下埋的矿石特殊,有磁场,能压着你们跟守护灵的联系。别说召唤,就是想跟它们说句话都难。”他指了指脚下的土地,“踩的这块地,每寸土都带着磁,你们的守护灵到了这儿,得先过磁场这关。如果一切都要靠守护灵?趁早滚蛋,别来死魂岛丢人。”
“都听清了?”周教官的声音又响起来,压过了人群的骚动,“别抱着侥幸心理,去年那十二个,哭着求我都没用!现在,解散!半个时辰后,到前面那间石屋登记,迟到的,直接按‘不合格’算——别想着耍小聪明,岛上的路,我闭着眼都能数清!”
人群瞬间散了,像被捅了的马蜂窝。有人拔腿就往石屋跑,鞋跟磕着碎石,跑得跌跌撞撞;有人缩在原地,蹲下来抱着头,肩膀一抽一抽的;还有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,大多是愁眉苦脸的,嘴里念叨着“三年”“众合级”,声音里满是焦虑。
袁云轩没急着走,先帮眼镜男生把滑到鼻尖的眼镜摘下来,用袖口替他擦了擦镜片上的汗,才递回去:“走吧,先去登记。”男生接过眼镜戴上,点了点头,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往石屋的方向走。
刚走没两步,就听见“呜”的一声,细弱得像猫叫,又带着点委屈,从旁边的礁石缝里钻出来。
袁云轩脚步顿了顿,循声望去——是只巴掌大的小土狗,毛色灰扑扑的,沾了不少泥,右后腿不自然地蜷着,看着像是瘸了,正缩在礁石缝里,身子抖得像片叶子。一个穿蓝夹克的男生站在礁石旁,脚刚抬起来,眼看就要往狗身上踹,嘴里还骂骂咧咧的:“哪来的野狗!挡路的东西!”
狗大概是被吓狠了,没敢躲,只是往礁石缝里又缩了缩,小尾巴夹得紧紧的,用湿漉漉的眼睛瞅着那男生,眼里满是怯。
“它没惹你。”
袁云轩走了过去,声音不高,却正好把男生的动作打断了。男生回头,见是个看起来文气的少年,手里虽拎着刀,却没出鞘,行囊上还挂着个软乎乎的兔子挂饰,看着没什么攻击性,顿时没好气:“关你屁事?这野狗挡我路了!”
说着,他又把脚抬了起来,比刚才更用力。
袁云轩没说话,只是往前递了递手。他动作不快,指尖却准得很,轻轻往男生手腕上一扣——正好抵在手腕内侧的麻筋上。男生只觉手腕一麻,刚抬起来的脚“咚”地落回地上,力道没控制好,震得自己脚踝都疼,他瞪着眼:“你干什么!想打架?”
“我说了,它没惹你。”袁云轩没松手,指尖只是轻轻按着,另一只手伸过去,小心翼翼地把小土狗从礁石缝里抱了出来。狗太小了,在他怀里缩成一团,爪子搭在他手背上,凉飕飕的,还在微微发抖,鼻尖蹭了蹭他的指尖,软乎乎的。袁云轩摸了摸它的头,动作轻得很,像是怕碰疼了它,“岛上日子接下来不好过,有这个时间跟力气不如去训练。”
“你算哪根葱?也敢来管我?”男生挣了挣手腕,没挣开,脸涨得通红,脖子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,“我踢条野狗怎么了?教官也没说不能踢!”
“是没说不能踢,但也没说能随便欺负。”袁云轩抱着狗往旁边的草丛走,草长得不算高,刚好能把狗藏住。他蹲下身,轻轻把狗放在草丛里,又捡了块平整的石头挡在旁边,免得被路过的人踩着。做完这些,他才站起身,抬眼看向那男生,眼神还是温和的,却没了刚才的软,“真憋得慌,去练场打木桩,比踢狗管用。打赢了木桩,没人笑话你;跟条狗置气,反倒显得你没本事。”
男生被他说得一噎,看着他怀里的狗被放得稳妥,又看着他站在那儿没退——明明没瞪眼,没吼,甚至没把刀拔出来,可就是莫名有点怵。他咬了咬牙,猛地挣开袁云轩的手——这次袁云轩没拦,指尖松了松,让他抽了回去。
“你给我等着!”男生撂了句狠话,却没敢再上前,转身气冲冲地走了,走的时候还踢了脚旁边的碎石,像是在泄愤。
袁云轩没理他,又蹲下身看草丛里的小土狗。狗大概是觉得安全了,探着头往他这边看,小舌头伸出来舔了舔鼻尖,小尾巴轻轻摇了摇,虽然还在抖,眼神却没刚才那么怯了。袁云轩笑了笑,从行囊侧袋摸出块软糕——是伯母塞的,用油纸包着,还软乎。他掰了一小块,递到狗嘴边:“吃吧,填填肚子。”
狗嗅了嗅,小心翼翼地叼过软糕,缩回草丛里,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,耳朵动了动,看着竟有点乖。
“软心肠还敢拦人?倒是稀奇。”
一个略带嘲讽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,带着点冷。云轩回头,见是个高个男生,站在不远处的礁石上,穿件黑色夹克,拉链拉到顶,头发利落地扎在脑后,露出光洁的额头。男生眉骨高,眼窝深,看着人的时候带着点傲气,嘴角勾着丝嗤笑,正抱着胳膊看他。
袁云轩没接话,只是朝他点了点头,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草屑,拎起刀往石屋走。他刀鞘上的兔子挂饰刚才蹭到了草,沾了点绿,他抬手把挂饰往下顺了顺,免得磨坏了。
那男生却从礁石上跳了下来,几步就走到了他旁边,步子迈得大,带着股风。他瞥了眼云轩的刀鞘,又扫过那个兔子挂饰,嗤笑一声:“袁云轩?”
袁云轩愣了愣:“你认识我?”
“刚才周教官点名单,听见了。”男生扬了扬下巴,语气里带着点不屑,“袁绍后人,倒是不像想象里那么张扬,还护条野狗。”
“跟张扬不张扬没关系。”袁云轩看了他一眼,眼神平静,“它没做错事,不该被踢。”
男生挑了挑眉,像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,顿了顿,没再说什么,只是加快脚步往石屋走。擦肩而过时,云轩听见他低声说了句“宇文宸”——大概是他的名字。
石屋里已经排起了队,不算短,从门口一直蜿蜒到墙角。几张木桌拼在一起,铺着块灰扑扑的布,两个穿灰制服的人坐在后面,低头翻着厚厚的名册,笔尖在纸上划动,发出“沙沙”的响。袁云轩刚站到队尾,就听见前面有人“啧”了一声。
他抬头,见曹焱兵站在他前面两个位置,正回头看他,眼神先落在他的刀鞘上——刚才抱狗时蹭了点草屑,又扫过那个兔子挂饰,眉梢挑了挑,像是觉得碍眼,又像是有点好奇。
袁云轩笑了笑,没说话,伸手把挂饰往刀鞘上按了按。挂饰的绳子之前被风吹松了,他重新绕了两圈,系了个紧实的结,软乎乎的兔子垂在刀鞘边,挨着鲛鱼皮的纹路,倒也不碍事。
“真秀气。”曹焱兵低声吐槽了句,声音不大,刚好能让袁云轩听见,却没真挪开眼,视线在挂饰上停了停。
“看着舒心。”袁云轩把刀往旁边靠了靠,免得碰到前面的人,“我伯父说,练刀得沉气,看些软乎乎的东西,能稳心神。”他顿了顿,故意往曹焱兵的书包瞥了眼——书包侧袋的小熊钥匙扣露了个角,灰扑扑的,却擦得干净,“总比你把小熊钥匙扣藏书包里强。”
曹焱兵的脸“腾”地一下红了,跟被火烧了似的,猛地别过脸,梗着脖子:“要你管!我乐意!”
前面的人往前挪了挪,队伍跟着动了动。云轩也往前挪了两步,见曹焱兵耳根还红着,忍不住勾了勾嘴角。轮到曹焱兵时,他把书包往桌上一放,报了名字:“曹焱兵。”
登记的人在名册上翻了翻,划了个勾,递给他块木牌,木牌是黑褐色的,刻着字:“三排七号。”
曹焱兵接了木牌,没立刻走,站在旁边,眼睛往云轩这边瞟。云轩上前一步,报了“袁云轩”。
登记的人抬头看了他一眼,在名册上翻了翻,指尖在某一页顿了顿,划完勾递过木牌:“三排七号。”
袁云轩接了木牌,指尖捏着边缘,还没来得及细看,就见曹焱兵凑了过来,往他手里的木牌瞥了眼,又扫回他的刀鞘,闷声问:“刚才周教官说的等级线,你真不怕?”
“怕有什么用。”袁云轩把木牌揣进兜里,摸了摸刀鞘上的兔子挂饰,绒毛被风晒得暖了些,“总不能因为怕,就不练了。”他往石屋外望了眼,风还在刮,树林的影子黑沉沉的,“不过你说得对,得抓紧练——不然三年后被遣返,可就真成笑话了。”
曹焱兵“哼”了一声,没反驳,只是攥着自己的木牌往门口走,走了两步又停住,回头朝云轩扬了扬下巴:“还不走?等会儿人多了,指不定又要耽误事。”
袁云轩应了声,快步跟上去。两人并肩走出石屋,阳光被云层遮了大半,落在身上没什么暖意。草丛里的小土狗已经缩回了礁石缝,只露个灰扑扑的尾巴尖,轻轻晃着。
风穿过石屋的窗棂,发出“呼呼”的响,远处隐约传来周教官呵斥学员的声音。袁云轩摸了摸兜里的木牌,又看了眼身边步子迈得又快又沉的曹焱兵,心里清楚——死魂岛的日子,从这一刻才算真的开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