澄心堂的纸浆味混着桐油香,在金陵的寒风里凝成一团浑浊。柳坊主正蹲在纸槽前搅拌楮皮纸浆,指尖的滑石粉蹭在竹帘上,画出道白痕,像未干的霜。见砚礼带着官差进门,他手里的纸帘“哗啦”翻进槽里,溅起的纸浆中,混着些灰黑色的颗粒——是铅丹粉末,翰墨斋刻书工坊的梨木案上就有这种颗粒。
“我昨天根本没见顾坊主,”柳坊主的喉结上下滚动,指节捏着块晾纸的竹匾发白,“他是来催过宣纸,可我跟他约的是元宵后再还。”他转身想去翻纸坊的账簿,后颈的汗渍里掉出根白色的纸纤维,纤维上缠着点暗红色的膏体——是铅丹粉与鱼鳔胶的混合物,苏墨刻刀盒里的陶罐里就有这种膏体。
苏锦熙站在纸坊的原料堆前,堆顶的楮树皮用麻绳捆着,绳结处的滑石粉里混着些黑色的颗粒,凑近一看,是松烟墨屑,与顾彦之指甲缝里的颗粒完全相同。“这些原料,是你用竹浆冒充楮皮的吧?”她指着堆后的地窖,窖口缝隙里漏出点灰黑色的光,“朱砂,就藏在里面?”
地窖的锁是把黄铜挂锁,锁孔里的木屑带着梨木味,是翰墨斋校勘室木柜的材质。拉开窖门时,一股混合着纸浆味与金属腥气的气息扑面而来——窖里的木箱除了装着朱砂,还有件沾着血迹的麻纸,纸上的“翰墨斋”字样被血渍浸透,边缘的撕裂口与书坊后门找到的刻书订单残片严丝合缝。
赵昕用银针试了试木箱里的朱砂,针尖立刻覆上一层灰黑色。“这朱砂掺了铅丹,”她将粉末撒在鱼鳔胶里,立刻凝结出暗红色的块,“遇墨汁后毒性会加倍。顾坊主发现你用竹浆纸冒充楮皮纸,还在铅丹里掺朱砂,就来跟你对质,结果被你用裁纸刀伤了?”
柳坊主的脚往后挪了挪,踩在块松动的青石板上,板下露出半截麻线,线结是“书册结”,与书坊梨木案腿上那缕断绳的结法一模一样。“是苏墨让我干的!”他突然嘶吼起来,声音像被纸浆呛过,“他欠我四百两的赌债,说只要顾彦之死了,书坊的刻书权就归他管,到时候别说四百两,四千两都有!”
纸坊的老猫突然弓起背,冲着墙角的废纸堆龇牙。堆里藏着把带血的裁纸刀,刀刃上的血迹除了顾彦之的,还有柳坊主的,刀柄缠着的布条里,卡着点灰黑色的粉末——是铅丹与滑石粉的混合物,遇热后散发出刺鼻的气味,像变质的印泥。
“苏墨给你的松烟墨,是用朱砂汁泡过的吧?”赵昕指着柳坊主手腕上的黑斑,“他说这样能让墨色更沉郁,还教你用滑石粉调和纸浆,让竹浆纸看起来更像楮皮纸。”她将裁纸刀上的血迹与地窖里的麻纸比对,“顾坊主在你纸坊被划伤后,挣扎着回了书坊,你追去刻书工坊,用沾了朱砂的刻刀砸向他的头,以为墨香能掩盖血迹。”
苏墨被带来时,刻刀盒里的小平刀已经找回,但刀刃上的铅丹还没擦净,用银针一挑,立刻显出灰黑色的毒痕。他看着地窖里的木箱,突然瘫坐在地,怀里的借据掉出来,被寒风卷得直响,其中“以书坊抵”几个字被墨汁浸透,变得异常清晰。
“他总说我刻的字少了风骨,”苏墨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,“说我校的书永远差着考据,跟着他学了七年刻书,雕了上千块书版,连块能入国子监的善本都刻不出。柳坊主说,只要顾坊主死了,我们就能把翻刻的劣本当宋刻卖,去苏州开家比翰墨斋大的书坊,我……我只是想让刻出的字被人称赞。”他的指甲缝里,卡着些白色的滑石粉,“顾坊主发现我们换纸时,还说要焚了我刻的所有书版,我一时慌了……”
沈棠在地窖的横梁上,发现了片撕碎的麻纸,纸面上的“澄”字缺了最后一笔,与书坊后门找到的那半片拼在一起,正好是个完整的“澄心堂”标记。横梁的灰尘里,有个浅浅的脚印,鞋底的方形磨损与苏墨那双布鞋完全吻合,脚印边缘的灰黑色粉末,遇水后腐蚀出一个个小坑,像无数只眼睛在盯着那些被换过的书版。
结案时,那七百卷上等宣纸被重新送回翰墨斋,陈先生亲自校勘,新刻的书版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梨木光,再没有铅丹的暗沉。澄心堂被改成了古籍修复处,专门修补民间的残损典籍,柳坊主的裁纸刀挂在墙上,旁边贴着张纸:“纸能载文,亦能藏伪,心不正,字不真。”
苏墨的布鞋被摆在书坊的祠堂里,鞋底的墨渍已经干结,像块凝固的墨锭。新坊主说,顾彦之年轻时曾带苏墨去钟山书院看古籍,教他辨版本时说:“这刻书啊,”那时他指着泛黄的宋刻本,“三分看刀法,七分看心性,心要是染了尘,再好的字也刻不出风骨。”
苏锦熙离开时,看见刻书工坊的梨木案被重新打磨过,案上的砚台盛着新研的墨汁,映着“翰墨”二字的刻刀架,铅丹被清理得只剩淡淡的痕,像层洗尽铅华的包浆。陈先生正带着刻工们校刻新的善本,刻刀划过书版的声响里,阳光透过雕花木窗落在纸页上,像撒了把碎金,照得那些灰黑色的铅丹痕迹无所遁形。
“你看这秦淮河的水,”赵昕收起油纸伞,伞面上的墨渍被风吹得愈发清晰,“再毒的粉末,经得住冲刷,总会显出纸本来的白。”
沈棠摸着新刻的书版,版上的字迹还带着刻刀的余温,像翰墨斋刻过的那些春秋。“就像这世间案,”她轻声道,“藏得再深的恶,总得有水落石出的一天,不是用刀,就是用心。”
大寒的最后一场雪突然落了下来,打在书坊的雕花木窗上,积雪里好像又飘来了墨香与朱砂的气味,混着纸浆的清苦,像场终于醒了的书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