靛青坊的染料味混着明矾气,在苏州的寒风里缠成一团浑浊。秦三郎正蹲在染料缸前搅拌靛蓝,指尖的骨胶蹭在木勺上,拉出透明的丝,像未干的泪痕。见砚礼带着官差进门,他手里的木勺“哐当”砸在缸沿,溅起的靛蓝汁里,混着些暗紫色的碎屑——是苏木,青出于蓝染坊染缸旁就有这种碎屑。
“我昨天根本没见蓝坊主,”秦三郎的喉结上下滚动,指节捏着块染布样卡发白,“他是来催过染料,可我跟他约的是小雪后再还。”他转身想去翻染料账册,后颈的汗渍里掉出根蓝色的纱线,线头缠着点黑色的膏体——是夹竹桃汁与骨胶的混合物,蓝砚账房里的陶罐里就有这种膏体。
苏锦熙站在坊里的原料堆前,堆顶的靛蓝块用麻布盖着,布角的霉斑里混着些白色的颗粒,凑近一看,是明矾,与蓝敬之指甲缝里的颗粒完全相同。“这些靛蓝,是你用菘蓝冒充的吧?”她指着堆后的地窖,窖缝里漏出点暗紫色的光,“夹竹桃汁,就藏在里面?”
地窖的锁是把黄铜挂锁,锁孔里的木屑带着染液味,是青出于蓝配料房木柜的材质。拉开窖门时,一股混合着染料味与苦味的气息扑面而来——窖里的陶罐除了装着夹竹桃汁,还有件沾着血迹的蓝布,布上的“青出于蓝”字样被血渍浸透,边缘的撕裂口与染坊后门找到的订单残片严丝合缝。
赵昕用银针试了试陶罐里的汁液,针尖立刻覆上一层暗紫色。“这夹竹桃汁掺了五倍子粉,”她将汁液滴在靛蓝染料里,立刻凝结出深色的块,“遇苏木后毒性会加倍。蓝坊主发现你用菘蓝冒充靛蓝,还在染料里掺夹竹桃汁,就来跟你对质,结果被你用染刀伤了?”
秦三郎的脚往后挪了挪,踩在块松动的青石板上,板下露出半截蓝纱线,线结是“染布结”,与染坊染缸旁那缕断绳的结法一模一样。“是蓝砚让我干的!”他突然嘶吼起来,声音像被染料呛过,“他欠我三百两的赌债,说只要蓝敬之死了,染坊的账本就归他管,到时候别说三百两,三千两都有!”
坊里的老黑狗突然狂吠起来,冲着墙角的废料堆龇牙。堆里藏着把带血的染刀,刀刃上的血迹除了蓝敬之的,还有秦三郎的,刀柄缠着的布条里,卡着点暗紫色的粉末——是苏木与明矾的混合物,遇热后散发出刺鼻的气味,像变质的染液。
“蓝砚给你的苏木,是用夹竹桃汁泡过的吧?”赵昕指着秦三郎手腕上的紫斑,“他说这样能让颜色更像上等藏青,还教你用骨胶调和染料,让劣质靛蓝看起来更浓稠。”她将染刀上的血迹与地窖里的蓝布比对,“蓝坊主在你坊里被划伤后,挣扎着回了染坊,你追去染缸旁,用沾了夹竹桃汁的染勺砸向他的头,以为染料能掩盖血迹。”
蓝砚被带来时,账房里的染料入库账已经找回,但账页上的夹竹桃汁还没擦净,用银针一挑,立刻显出暗紫色的毒痕。他看着地窖里的陶罐,突然瘫坐在地,怀里的借据掉出来,被寒风卷得直响,其中“以染坊抵”几个字被染液浸透,变得异常清晰。
“他总说我不懂辨色,”蓝砚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,“说我调的染料永远差着成色,跟着他学了六年染布,记了上千种配方,连匹贡品布都染不出来。秦三郎说,只要蓝敬之死了,我们就能把次等布当贡品卖,去杭州开家比青出于蓝大的染坊,我……我只是想让染出的布被人称赞。”他的指甲缝里,卡着些黑色的骨胶颗粒,“蓝坊主发现我们换染料时,还说要把我赶出染坊,我一时慌了……”
沈棠在地窖的横梁上,发现了片撕碎的蓝布,布面上的“靛”字缺了最后一笔,与染坊后门找到的那半片拼在一起,正好是个完整的“靛青坊”标记。横梁的灰尘里,有个浅浅的脚印,鞋底的方形磨损与蓝砚那双布鞋完全吻合,脚印边缘的暗紫色粉末,遇水后腐蚀出一个个小坑,像无数只眼睛在盯着那些被换过的染料。
结案时,那八百匹上等靛蓝被重新送回染坊,吴伯亲自调配染料,染出的藏青色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,再没有夹竹桃汁的暗沉。靛青坊被改成了染料检测站,专门检验苏州的染材质量,秦三郎的染刀挂在墙上,旁边贴着张纸:“布能染色,亦能藏毒,料不纯,色不正。”
蓝砚的布鞋被摆在染坊的祠堂里,鞋底的染液已经干结,像块凝固的靛蓝。新坊主说,蓝敬之年轻时曾带蓝砚去太湖取染布用的水,教他辨水色时说:“这染布啊,”那时他掬起一捧湖水,“三分看料,七分看心,心要是染黑了,再好的染料也染不出清白。”
苏锦熙离开时,看见染坊的染缸被重新清洗过,缸里的新靛蓝散发着纯正的草木香,再没有夹竹桃的异味。吴伯正带着染匠们晾晒新染的布,木杆转动的声响里,阳光透过布面的缝隙落在地上,像撒了把碎蓝金,照得那些暗紫色的苏木痕迹无所遁形。
“你看这平江路的水,”赵昕收起油纸伞,伞面上的染渍被风吹得愈发清晰,“再毒的汁液,经得住漂洗,总会显出布本来的纯。”
沈棠摸着新染的贡品布,布面的纹路里还带着阳光的温度,像青出于蓝染过的那些岁月。“就像这人心,”她轻声道,“染错了的色,总得漂白重染,不是用皂角,就是用悔。”
立冬的冷雨突然落了下来,打在染坊的青石板上,溅起的水花里,好像又飘来了染料香与苏木的气味,混着骨胶的腥气,像场永远醒不了的染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