龙窑张记的陶土味混着硫磺气,在绍兴的寒风里凝成一团浑浊。张窑主正蹲在窑口翻检新出的酒坛,指尖的劣质陶土蹭在坛身的釉面上,画出道灰白的痕,像未干的泪痕。见砚礼带着官差进门,他手里的窑铲“当啷”砸在砖地上,震落的窑灰里,混着些深褐色的碎屑——是苦楝子仁,醉流霞酒窖地面上就有这种碎屑。
“我昨天根本没见沈掌柜,”张窑主的喉结上下滚动,指节捏着块窑砖发白,“他是来催过酒坛,可我跟他约的是冬至后再还。”他转身想去翻窑工的记工本,后颈的汗渍里掉出根棕色的麻线,线头缠着点黄色的粉末——是酒曲里的硫磺,沈墨账房里的台账上就沾着这种粉末。
苏锦熙站在窑厂的废料堆前,堆顶的酒坛碎片用麻绳捆着,绳结处的陶土渣里混着些白色的颗粒,凑近一看,是石灰,与沈玉酿指甲缝里的颗粒完全相同。“这些酒坛,是你用劣质陶土冒充高岭土做的吧?”她指着堆后的地窖,窖口缝隙里漏出点深褐色的光,“苦楝子粉,就藏在里面?”
地窖的锁是把铸铁挂锁,锁孔里的木屑带着酒香,是醉流霞酒曲房木柜的材质。拉开窖门时,一股混合着陶土味与苦杏仁味的气息扑面而来——窖里的陶罐除了装着苦楝子粉,还有件沾着血迹的麻布,布上的“醉流霞”字样被血渍浸透,边缘的撕裂口与酒庄后门找到的酒单残片严丝合缝。
赵昕用银针试了试陶罐里的苦楝子粉,针尖立刻覆上一层灰黑色。“这苦楝子粉掺了黄连,”她将粉末撒在酒曲上,滴了点清水,立刻冒出细密的泡沫,“遇酒液后毒性会加倍。沈掌柜发现你用劣质陶土做酒坛,还在酒醅里掺苦楝子粉,就来跟你对质,结果被你用窑铲伤了?”
张窑主的脚往后挪了挪,踩在块松动的窑砖上,砖下露出半截麻线,线结是“酒坛结”,与醉流霞橡木桶旁那缕断绳的结法一模一样。“是沈墨让我干的!”他突然嘶吼起来,声音像被硫磺呛过,“他欠我二百两的赌债,说只要沈玉酿死了,酒庄的账本就归他管,到时候别说二百两,二千两都有!”
窑边的老黄狗突然狂吠起来,冲着墙角的柴堆龇牙。柴堆里藏着把带血的窑铲,铲头的血迹除了沈玉酿的,还有张窑主的,铲柄缠着的麻布片里,卡着点深褐色的粉末——是苦楝子粉与石灰的混合物,遇热后散发出刺鼻的气味,像变质的酒糟。
“沈墨给你的酒曲,是用苦楝子汁泡过的吧?”赵昕指着张窑主手腕上的红疹,“他说这样能让发酵时的霉斑更像正常酒曲,还教你用劣质陶土做坛,故意让陈酿渗漏,好偷换里面的好酒。”她将窑铲上的血迹与地窖里的麻布比对,“沈掌柜在你窑厂被划伤后,挣扎着回了酒庄,你追去酒窖,用装满苦楝子粉的酒坛砸向他的头,以为酒香能掩盖毒性。”
沈墨被带来时,账房里的进酒台账已经找回,但账页上的苦楝子粉还没擦净,用银针一挑,立刻显出灰黑色的毒痕。他看着地窖里的陶罐,突然瘫坐在地,怀里的借据掉出来,被寒风卷得直响,其中“以酒庄抵”几个字被酒液浸透,变得异常清晰。
“他总说我只会拨算盘,”沈墨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,“说我不懂酿酒的门道,守了八年酒庄,连新酒的度数都辨不清。张窑主说,只要沈玉酿死了,我们就能把陈酿换成新酒卖,去杭州开家比醉流霞大的酒庄,我……我只是想让账本上的银子多些。”他的指甲缝里,卡着些黄色的酒曲粉末,“沈掌柜发现我们换酒时,还说要把我赶出沈家,我一时慌了……”
沈棠在地窖的横梁上,发现了片撕碎的麻布,布面上的“龙”字缺了最后一笔,与酒庄后门找到的那半片拼在一起,正好是个完整的“龙窑张记”标记。横梁的灰尘里,有个浅浅的脚印,鞋底的圆形磨损与沈墨那双布鞋完全吻合,脚印边缘的深褐色粉末,遇水后腐蚀出一个个小坑,像无数只眼睛在盯着那些被换过的酒坛。
结案时,那九百坛陈酿被重新装坛,周伯亲自封坛,酒坛的釉面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,再没有劣质陶土的粗糙。龙窑张记被改成了陶土检测站,专门检验绍兴的酒坛质量,张窑主的窑铲挂在墙上,旁边贴着张纸:“坛能盛酒,亦能藏污,土不纯,酒不香。”
沈墨的布鞋被摆在酒庄的祠堂里,鞋底的陶土已经板结,像块凝固的酒曲。新掌柜说,沈玉酿年轻时曾带沈墨去鉴湖取酿酒用的水,教他辨水时说:“这酒啊,”那时他舀起一瓢湖水,“三分看曲,七分看心,心要是掺了假,酿出的酒就会苦一辈子。”
苏锦熙离开时,看见酒窖的橡木桶被重新清洗过,桶里的新醅散发着纯正的酒香,再没有苦楝子的异味。周伯正带着酒工们翻醅,木耙划过谷物的声响里,阳光透过窖窗的缝隙落在酒液上,像撒了把碎金,照得那些深褐色的苦楝子仁痕迹无所遁形。
“你看这鉴湖的水,”赵昕收起油纸伞,伞面上的酒渍被风吹得愈发清晰,“再毒的粉末,经得住冲刷,总会显出酒本来的醇。”
沈棠摸着新封的酒坛,坛身的釉面还带着窑火的余温,像醉流霞酿过的那些岁月。“就像这人心,”她轻声道,“掺了假的酒,总得倒掉重酿,不是用坛,就是用悔。”
霜降的冷雨突然落了下来,打在酒庄的青石板上,溅起的水花里,好像又飘来了酒香与苦楝子的气味,混着陶土的腥气,像场永远醒不了的酒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