锦绣阁的丝线味混着铅粉气,在西安的秋风里缠成一团浑浊。梅掌柜正蹲在绣架前绷苏绣,指尖的苏木线蹭在绢面上,晕出朵暗红的花,像未干的血。见砚礼带着官差进门,她手里的绣花针“当啷”掉在竹篮里,针尖挑着的金箔碎屑落在绣绷上,与凤鸣班凤冠上的粉末如出一辙。
“我昨天根本没见柳班主,”梅掌柜的喉结上下滚动,指节捏着块绣布发白,“她是来催过戏服钱,可我跟她约的是冬至后再还。”她转身想去翻账本,后颈的脂粉里掉出根银色的发丝,发梢缠着点黑色的膏体——是苏木汁与铅丹的混合物,燕小楼油彩盒里就有这种膏体。
苏锦熙站在库房的戏服堆前,最上面的虞姬戏服用蓝布裹着,布角的霉斑里混着些白色的粉末,凑近一看,是香粉,与柳如云指甲缝里的颗粒完全相同。“这些戏服,是你用麻布衬里冒充绸缎的吧?”她指着堆后的暗柜,柜缝里漏出点暗红色的光,“铅丹,就藏在里面?”
暗柜的锁是把黄铜长锁,锁孔里的木屑带着脂粉香,是凤鸣班首饰盒的材质。拉开柜门时,一股混合着丝线味与金属腥气的气息扑面而来——柜里的木箱除了装着铅丹粉末,还有件沾着血迹的苏绣,绣上的“凤鸣班”字样被血渍浸透,边缘的撕裂口与戏班后门找到的戏服残片严丝合缝。
赵昕用银针试了试木箱里的铅丹,针尖立刻覆上一层灰黑色。“这铅丹掺了黄连粉,”她将粉末撒在绢面上,滴了点清水,立刻冒出细密的泡沫,“遇汗水后会生成剧毒的铅盐。柳班主发现你用劣质线冒充苏绣,还在戏服里掺铅丹,就来跟你对质,结果被你用绣花针伤了?”
梅掌柜的脚往后挪了挪,踩在块松动的青石板上,板下露出半截苏木线,线结是“盘长结”,与凤鸣班戏服上那缕断绳的结法一模一样。“是燕小楼让我干的!”她突然嘶吼起来,声音像被丝线勒过,“他欠我八十两的赌债,说只要柳如云死了,戏班的头牌就是他的,到时候别说八十两,八百两都有!”
绣房的老猫突然弓起背,冲着墙角的线篓龇牙。篓底藏着把带血的剪刀,刀刃上的血迹除了柳如云的,还有梅掌柜的,刀柄缠着的丝绒里,卡着点暗红色的粉末——是苏木与铅丹的混合物,遇热后散发出刺鼻的气味,像变质的胭脂。
“燕小楼给你的金箔,是用铅粉镀的吧?”赵昕指着梅掌柜手腕上的黑斑,“他说这样能让凤冠更亮,还教你用松烟墨调铅丹,涂在柳班主常摸的妆镜把手上。”她将剪刀上的血迹与暗柜里的苏绣比对,“柳班主在你绣房被划伤后,挣扎着回了凤鸣班,你追去化妆间,用沾了铅丹的丝线勒住她的脖颈,以为脂粉能掩盖毒性。”
燕小楼被带来时,刀鞘里的虞姬剑配饰已经找回,但鞘上的金箔还没擦净,用银针一挑,立刻显出灰黑色的铅丹痕迹。他看着暗柜里的戏服,突然瘫坐在地,怀里的借据掉出来,被秋风卷得直响,其中“以戏班抵”几个字被苏木汁浸透,变得异常清晰。
“她总说我压不住场,”燕小楼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,“说我演的霸王少了股英气,跟着她学了八年戏,翻了上千个筋斗,凭什么她的干女儿一来就能唱虞姬?”他的指甲缝里,卡着些金色的金箔粉末,“梅掌柜说,只要柳班主死了,我们就能把戏班改成武生班,去兰州唱红,我……我只是想让台下的叫好声多些。”
沈棠在暗柜的横梁上,发现了片撕碎的苏绣,绣面上的“锦”字缺了最后一笔,与戏班后门找到的那半片拼在一起,正好是个完整的“锦绣阁”标记。横梁的灰尘里,有个浅浅的脚印,鞋底的月牙形磨损与燕小楼那双厚底靴完全吻合,脚印边缘的暗红色丝线,遇水后浮现出细小的毒斑,像无数只眼睛在盯着那些被换过的戏服。
结案时,那五套戏服被重新送回凤鸣班,周先生亲自教新徒弟刺绣,绣针穿过绢面的声响里,“虞姬”的裙裾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红,再没有铅丹的暗沉。锦绣阁被改成了戏曲服饰博物馆,梅掌柜的绣花针挂在墙上,旁边贴着张纸:“针能绣花,亦能刺心,线不正,花不纯。”
燕小楼的厚底靴被摆在戏班的祠堂里,鞋底的泥渍已经干裂,像块凝固的锣鼓点。新班主说,柳如云年轻时曾带燕小楼去看秦腔名角演出,教他练霸王的亮相时说:“这戏台子,”那时她拍着燕小楼的肩,“容得下真本事,容不下歪心思,一步踏错,这辈子都站不稳。”
苏锦熙离开时,看见凤鸣班的妆镜被重新打磨过,镜面映着后台的衣箱,里面的虞姬戏服单独放着,旁边摆着本《霸王别姬》戏本,批注里的“燕”字被描了层金粉,像从未被烛火燎过。周先生正带着徒弟们排戏,秦腔的唱腔漫过戏台,惊飞了檐下的鸽子,鸽哨声里,阳光透过彩绸的缝隙落在地上,像撒了把碎金,照得那些暗红色的苏木线痕迹无所遁形。
“你看这戏台的灯,”赵昕收起折扇,扇面上的戏妆油彩被灯光映得愈发鲜亮,“再毒的铅丹,经得住打磨,总会显出丝线本来的色。”
沈棠摸着新绣的绒球花,丝线里掺了防蛀的薄荷粉,带着淡淡的清凉,像凤鸣班唱了多年的戏文。“就像这人心,”她轻声道,“绣错了的花,总得拆了重绣,不是用剪刀,就是用悔。”
白露的霜突然落在戏台的栏杆上,结出层薄薄的冰,冰棱里好像又映出柳如云的虞姬妆,凤冠上的珍珠在月光下闪着光,像场永远谢不了的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