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通修船厂的铁锈味混着桐油香,在镇江的江风里搅成一团浑浊。刘掌柜正蹲在船坞边敲打“破浪号”的备用舵,锤子落下的火星溅在他的粗布围裙上,烧出一个个焦黑的小洞,洞边沾着些银白色的细鳞——与顺江号甲板缝里的河豚鳞如出一辙。见砚礼带着官差进门,他手里的锤子“哐当”砸在舵轴上,震落的铁锈里,混着点灰褐色的粉末,是砒霜碎屑,回春堂药渣堆里就有这种粉末。
“我昨天根本没见江老板,”刘掌柜的喉结上下滚动,指节捏着块砂纸发白,“他是来催过修船费,但我跟他约的是秋收后再还。”他转身想去翻修船台账,后颈的汗渍里掉出根银色的细毛,毛梢缠着点黄色的膏体——是桐油与巴豆粉的混合物,顺江号储油罐里就有这种膏体。
苏锦熙站在船坞的废料堆前,堆顶的铁力木板泛着暗红的光,木板上的凿痕很新,木屑里混着些白色的结晶,凑近一看,是海盐,与江振涛指甲缝里的颗粒完全相同。“这些铁力木,是你从‘破浪号’偷换下来的吧?”她指着废料堆后的暗舱,舱门缝隙里漏出点灰褐色的光,“砒霜,就藏在里面?”
暗舱的锁是把铸铁挂锁,锁孔里的木屑带着桐油味,是顺江号船板的材质。拉开舱门时,一股混合着鱼腥味与药味的气息扑面而来——舱里的木箱除了装着铁力木碎片,还有件沾着血迹的帆布,帆布上的“顺江号”字样被血渍浸透,边缘的撕裂口与货舱找到的船帆残片严丝合缝。
赵昕用银针试了试木箱里的砒霜,针尖立刻覆上一层灰黑色。“这砒霜掺了河豚肝粉,”她将粉末撒在水面上,立刻浮起层油膜,“遇桐油后毒性会加倍。江老板发现你用松木冒充铁力木,还偷换了船舵,就来跟你对质,结果被你用修帆刀伤了?”
刘掌柜的脚往后挪了挪,踩在块松动的跳板上,板下露出半截麻绳,绳结是“水手结”,与顺江号锚链上那缕断绳的结法一模一样。“是张爷让我干的!”他突然嘶吼起来,声音像被江风呛过,“他欠我三百两的赌债,说只要江振涛死了,船行就是他的,到时候别说三百两,三千两都有!”
船坞的雪浪犬突然狂吠起来,冲着墙角的油桶龇牙。油桶后藏着把带血的修帆刀,刀刃上的血迹除了江振涛的,还有刘掌柜的,刀柄缠着的帆布条里,卡着点银白色的细鳞——是河豚鳞与海盐的混合物,遇水后散发出刺鼻的腥味,像变质的鱼油。
“张爷给你的巴豆粉,是用河豚胆汁泡过的吧?”赵昕指着刘掌柜手腕上的溃烂,“他说这样能让桐油毒性更强,还教你用砒霜拌河豚肝,撒在江老板常吃的咸鱼里。”她将修帆刀上的血迹与暗舱里的帆布比对,“江老板在你船坞被划伤后,挣扎着回了‘破浪号’,你追去甲板上,用折断的船桨刺穿了他的后背,以为铁锈能掩盖血迹。”
张爷被带来时,工具箱里的修帆刀已经找回,但刀鞘里的油渍还没擦净,用银针一挑,立刻显出灰褐色的砒霜痕迹。他看着暗舱里的铁力木,突然瘫坐在地,怀里的借据掉出来,被江风吹得直响,其中“以船行抵”几个字被桐油浸透,变得异常清晰。
“他总说我是个只会掌舵的粗人,”张爷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,“说船行的家业迟早要传给远房侄子,我跟着他跑了二十年船,闯过多少险滩,凭什么什么都得不到?”他的指甲缝里,卡着些黄色的桐油膏,“刘掌柜说,只要江振涛死了,我们就能把丝绸运去私贩,去宁波开家新船行,我……我只是想让弟兄们多赚点。”
沈棠在暗舱的横梁上,发现了片撕碎的帆布,布面上的“浪”字缺了最后一笔,与货舱找到的那半片拼在一起,正好是个完整的“破浪号”标记。横梁的灰尘里,有个浅浅的脚印,鞋底的三角形补丁与张爷那双胶底鞋完全吻合,脚印边缘的银白色细鳞,遇水后浮现出细小的毒斑,像无数只眼睛在盯着那些被偷换的船板。
结案时,那批丝绸被重新装上“破浪号”,吴先生亲自押往扬州,船帆换成了新的,“顺江号”三个字在阳光下亮得刺眼。万通修船厂被官府查封,船坞里的铁力木被用来修补“破浪号”的龙骨,老船工说这些木头虽然被糟践过,但刨去朽坏的部分还能用,“就像犯错的人,”他摸着新换的船板说,“只要肯补,总有能撑住的时候。”
张爷的胶底鞋被挂在船行的祠堂里,鞋底的海盐已经结晶,像块凝固的浪。新掌柜说,江振涛年轻时曾救过张爷的命,给他取了个绰号叫“浪里稳”,“说掌舵的人,”那时江振涛拍着张爷的肩说,“手里的舵要稳,心里的秤更要稳,船要是偏了,就再也回不了正途。”
苏锦熙离开时,看见“破浪号”的铜锚被重新抛入江中,锚链上的麻绳浸了清水,再没缠过带毒的桐油。老船工们正在给船板刷新漆,漆刷划过的痕迹里,阳光透过木屑的缝隙落在甲板上,像撒了把碎金,照得那些银白色的河豚鳞痕迹无所遁形。
“你看这长江的水,”赵昕收起油纸伞,伞面上的水痕被风吹得愈发清晰,“再毒的东西,经得住冲刷,总会显出本来的清澈。”
沈棠摸着新换的船舵,舵柄的木纹里还沾着点桐油,像顺江号走过的那些险滩。“就像这人心,”她轻声道,“偏了的航向,总得扳回来,不是用桨,就是用悔。”
大暑的暴雨突然落了下来,打在“破浪号”的甲板上,溅起的水花里,好像又飘来了鱼腥味与桐油的气息,混着海盐的咸涩,像场永远醒不了的航船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