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顺的住处藏在济南城的老巷深处,院墙爬满了拉拉秧,藤蔓上的露珠沾着些深褐色的黏液,与粮仓磅秤铁丝上的蓖麻子汁如出一辙。他正蹲在灶台前炒芝麻,铁锅的油烟裹着股苦杏仁味漫出来,见砚礼带着官差进门,手里的锅铲“当啷”落地,铲头的芝麻撒在青砖地上,混着些银白色的细沙——是黄河滩的河沙,周茂才指甲缝里就有这种沙粒。
“我昨天根本没见周掌柜,”王顺的喉结上下滚动,指节捏着块擦锅布发白,“他是来催过欠粮,但我跟他约的是秋粮下来再还。”他转身想去翻粮缸,后颈的汗渍里掉出根灰色的兽毛,毛梢缠着点黑色的粉末——是草木灰,粮仓墙角那个陶罐里就有这种灰。
苏锦熙站在屋角的粮囤前,囤顶的陈麦泛着灰黄的光,麦粒里混着些深褐色的颗粒,凑近一看,是被压碎的蓖麻子,碎粒上的齿痕很新,与周启元药囊里那半颗蓖麻子的咬痕完全吻合。“这些陈麦,是你从官粮里偷换下来的吧?”她指着粮囤后的地窖口,木板缝里漏出点黄色的粉末,“雄黄,就藏在里面?”
地窖的锁是把黄铜小锁,锁孔里的木屑带着麦香,是周茂才账房里那种麦秸秆纸。掀开木板时,一股混合着霉味与药味的气息扑面而来——窖里的麻袋除了装着陈麦,还有个沾着血迹的布包,包里是十石官粮的领条,领条上的“周茂才”签名被人用墨涂过,墨迹边缘露出“王顺代”三个字,像被强行掩盖的罪证。
赵昕用银针试了试麻袋里的陈麦,针尖立刻染上暗紫色。“麦子上的血迹掺了蓖麻子汁,”她将麦粒放在阳光下,表面的划痕里嵌着些黑色的结晶,“是草木灰与蓖麻子的混合物,遇水后会产生剧毒。周掌柜发现你用陈麦冒充新麦,还私卖官粮,就来跟你对质,结果被你用灶台边的劈柴打伤了?”
王顺的脚往后缩了缩,踩在块松动的青石板上,石板下露出半截麻绳,绳结是“单套结”,与粮仓麦垛上那根断绳的结法一模一样。“是周启元让我干的!”他突然嘶吼起来,声音像被苦杏仁呛过,“他欠我五十两赌债,说只要周茂才死了,粮行就是他的,到时候别说五十两,五百两都有!”
灶台上的狸猫突然弓起背,冲着墙角的草堆龇牙。草堆里藏着把带血的劈柴,木头上的血迹除了周茂才的,还有王顺的,柴梢的裂纹里卡着点黄色的粉末——是雄黄,与周启元药囊里的成分相同,遇热后散发出刺鼻的气味。
“周启元给你的蓖麻子,是用巴豆水泡过的吧?”赵昕指着王顺手腕上的红肿,“他说这样毒性更强,还教你用草木灰拌蓖麻子粉,撒在陈麦里防鼠,其实是想让周掌柜误食中毒。”她将劈柴上的血迹与地窖里的领条比对,“周掌柜在你屋里被打伤后,挣扎着回了粮仓,你追去麦垛旁,用磅秤的铁丝勒住了他的脖子,以为蓖麻子汁能掩盖血迹。”
周启元被带来时,药囊里的巴豆已经换成了新的,但旧药包的残渣还粘在囊底,用银针一挑,立刻显出暗紫色的蓖麻子痕迹。他看着地窖里的领条,突然瘫坐在地,怀里的借据掉出来,被老巷的风吹得直响,其中“以官粮抵”几个字被血渍浸透,变得异常清晰。
“他总说我是外姓侄子,”周启元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,“说粮行的家业迟早要捐给官府,我跟着他收了五年粮,挨了多少累,凭什么什么都得不到?”他的指甲缝里,卡着些黑色的草木灰,“王顺说,只要周茂才死了,我们就能分了官粮,去关外开家新粮行,我……我只是想证明自己不比亲儿子差。”
沈棠在地窖的横梁上,发现了片撕碎的账页,页面上的“新麦”二字缺了最后一笔,与粮仓后门找到的那半片拼在一起,正好是个完整的词。横梁的灰尘里,有个浅浅的脚印,鞋底的圆形磨损与王顺那双旧布鞋完全吻合,脚印边缘的深褐色黏液,遇水后腐蚀出一个个小坑,像无数只眼睛在盯着。
结案时,那十石官粮被重新装上粮车,刘大叔亲自押往济南府衙,粮车的帆布换成了新的,“丰裕粮行”四个字在阳光下亮得刺眼。王顺的住处被改成了粮仓的看守房,囤里的陈麦被用来喂了城边的驿马,马夫说这些麦子虽然陈了,但淘洗干净后还能吃,“就像犯错的人,”他笑着说,“洗心革面,总能有点用处。”
周启元的药囊被挂在粮行的祠堂里,囊里的雄黄已经结块,像块凝固的泪。刘大叔说,周茂才年轻时收养周启元,就是因为他爹娘死在荒年,“说要让他知道粮食金贵,”那时周茂才摸着周启元的头说,“手里有粮,心里才能不慌,可要是心黑了,有再多粮也填不满窟窿。”
苏锦熙离开时,看见粮仓的麦垛被重新码过,新麦堆上插着块木牌:“颗粒归仓,心不可贪。”刘大叔正带着伙计们晾晒新麦,木锨翻动麦粒的声响里,阳光透过麦糠的缝隙落在地上,像撒了把碎金,照得那些深褐色的蓖麻子汁痕迹无所遁形。
“你看这老巷的风,”赵昕收起折扇,扇面上的墨迹被风吹得微微发颤,“再毒的汁,经得住晾晒,总会显出粮食本来的香。”
沈棠摸着新粮车的木栏,栏上的木纹里还沾着点麦糠,像丰裕粮行收过的那些年成。“就像这人心,”她轻声道,“黑了的,总得漂白,不是用泪,就是用悔。”
夏至的雨突然落了下来,打在粮行的青石板上,溅起的水花里,好像又飘来了麦香与苦杏仁的气味,混着草木灰的烟火气,像场永远醒不了的饥荒噩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