修车铺的桐油味混着铁锈气，在保定府的热风里漫成一片浑浊。张掌柜正蹲在镖车轱辘旁锉铁掌，锉刀划出的火星落在他粗布裤腿上，烫出一个个焦黄的小洞，洞边沾着些黑红色的粉末——与威远镖局演武场的苏木碎屑如出一辙。听见砚礼带着官差进门，他手里的锉刀“当啷”落地，滚到一堆生锈的铁件旁，铁件上的红漆还没干透，与陆乘风胸口旗杆上的漆色完全相同。
“我昨天根本没见陆总镖头，”张掌柜的喉结上下滚动，指节捏着块铁力木碎片发白，“他是来催过镖费，但我跟他约的是秋后再还。”他转身想去翻账本，后颈的汗渍里掉出根黑色的兽毛，毛梢缠着点银白色的鳞片——是鱼鳞胶，威远镖局那辆待发镖车的辐条上就缠着这种胶。
苏锦熙站在铺子里的木料堆前，堆顶的铁力木泛着暗红的光，木头上的斧痕很新，碎屑里混着些黄色的膏体，凑近一闻，有麝香的气味——是陆青腰间那种壮骨膏。“这些铁力木，是你从镖局偷换下来的吧？”她指着木料堆后的暗门，门缝里漏出点金光，“皇杠的银子，就藏在里面？”
暗门的锁是把黄铜挂锁，锁孔里的木屑带着墨香，是陆乘风书房里那种松烟墨。推开暗门时，一股混合着桐油与银器的气味扑面而来——门后的木箱里，除了二十锭官银，还有件沾着血迹的短褂，褂角的补丁用的是威远镖局的镖旗布料，布面上的“远”字缺了最后一笔，像被利器割断的。
赵昕用银针试了试木箱里的银锭，针尖立刻染上黑红色。“银子上的血迹掺了苏木汁，”她将银锭放在阳光下，表面的划痕里嵌着些黄色的结晶，“是明矾，与镖车上的漆里掺的成分相同。陆总镖头发现你用松木冒充铁力木，还偷换了皇杠，就来跟你对质，结果被你用锉刀伤了？”
张掌柜的脚往后缩了缩，踩在块松动的青石板上，石板下露出半截麻绳，绳结是死结，与威远镖局镖车辐条上的结法一模一样。“是陆青让我干的！”他突然嘶吼起来，声音像被铁锈呛过，“他欠我一百两赌债，说只要陆乘风死了，镖局就是他的，到时候别说一百两，一千两都有！”
铺子里的墨犬突然狂吠起来，冲着墙角的草堆龇牙。草堆里藏着把带血的锉刀，刀刃上的血迹除了陆乘风的，还有张掌柜的，刀柄缠着的麻绳里，卡着点黑红色的粉末——是苏木与五倍子的混合物，遇水后立刻冒出细小的气泡，腐蚀性的酸味漫开来。
“陆青给你的壮骨膏，里掺了苏木粉吧？”赵昕指着张掌柜手腕上的红痕，“他说这样能让伤口看着更像摔伤，还教你用明矾调漆，加速旗杆生锈，让铁旗杆变得脆而易折。”她将锉刀上的血迹与木箱里的短褂比对，“陆总镖头在你铺子里被划伤后，挣扎着回了镖局，你追去演武场，用生锈的旗杆刺穿了他的胸口，以为铁锈能掩盖血迹。”
陆青被带来时，腰间的壮骨膏已经换成了新的，但旧膏药的残渣还粘在衣襟上，用银针一挑，立刻显出黑红色的苏木痕迹。他看着木箱里的官银，突然瘫坐在地，怀里的借据掉出来，被热风卷得直响，其中“以镖局皇杠抵”几个字被血渍浸透，变得异常清晰。
“他总说我不是亲儿子，”陆青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，“说镖局的家业迟早要传给外姓的徒弟，我跟着他走了十年镖，挨了多少刀，凭什么什么都得不到？”他的指甲缝里，卡着些银白色的鱼鳞胶，“张掌柜说，只要陆乘风死了，我们就能分了皇杠，去关外开家新镖局，我……我只是想证明自己不比任何人差。”
沈棠在暗门后的横梁上，发现了片撕碎的镖旗，旗面上的“威”字缺了第一笔，与威远镖局后门找到的那半片拼在一起，正好是个完整的字。横梁的灰尘里，有个浅浅的脚印，鞋钉间距与陆青的铁掌鞋完全吻合，脚印边缘的黑红色粉末，遇水后腐蚀出一个个小坑，像无数只眼睛在盯着。
结案时，那二十锭官银被重新装上镖车，钱六爷亲自押往张家口，镖旗换成了新的，“威远”二字在阳光下亮得刺眼。张掌柜的修车铺被改成了镖局的草料场，堆着的铁力木被做成了新的镖车，车轱辘的辐条上缠着浸过清水的麻绳，再没用人过鱼鳞胶。
陆青的铁掌鞋被挂在镖局的祠堂里，鞋钉上的血迹已经发黑，像串凝固的泪。钱六爷说，陆乘风年轻时救过陆青的命，给他取名“青”，是希望他能像青竹一样正直，“就像这走镖的路，”那时陆乘风拍着陆青的肩说，“一步歪了，步步都歪。”
苏锦熙离开时，看见演武场的青石板被重新铺过，新石板上刻着行小字：“镖在人在，镖亡人亡。”钱六爷正带着徒弟们练镖，铁旗杆撞击石锁的声响里，镖旗在风里猎猎作响，像在诉说那个被铁锈与桐油浸透的秘密。
“你看这热风，”赵昕收起折扇，扇面上的墨迹被风吹得微微发颤，“再深的锈，经得住打磨，总会露出铁本来的光。”
沈棠摸着新镖车的木轮，铁力木在掌心泛着温润的光，像威远镖局走过的那些路。“就像这人心，”她轻声道，“偏了的，总得正过来，不是用刀，就是用悔。”
芒种的雨突然落了下来，打在镖局的朱漆大门上，溅起的水花里，好像又飘来了桐油与铁锈的气味，混着苏木的清香，像段永远走不完的镖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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