蓝溪染坊的靛蓝气味漫过平江路的雨雾时,王掌柜正蹲在染缸前搅染料,木桨划出的涟漪里,浮着些银灰色的泡沫,像碎掉的月光。他看见砚礼带着官差进门,手里的木桨“咚”地撞在缸沿,溅起的染料落在他粗布短褂上,晕出片深紫的斑,与沈若兰账房地上的痕迹如出一辙。
“我昨天根本没见沈掌柜,”王掌柜的喉结上下滚动,指节捏着木桨发白,“她是来催过债,但我跟她约的是后天才还。”他转身想去拿账本,后领的汗渍里掉出根金色的丝线,线头上沾着点暗红——是云锦的金线混着血迹,这种金线只有苏州织造府特供,锦绣坊上个月刚领过一批。
苏锦熙站在染坊的晾布架前,架子上的蓝布正滴着水,水珠落在青石板上,晕出的青紫色光斑里,混着银灰色的结晶。她指尖捻起一缕垂落的布丝,布丝的断口很齐,是被锋利的剪刀剪断的,断口处的蓝染料里,卡着点白色的膏体——与林郎中的獾油成分相同。
“沈掌柜说你用劣质染料冒充上等靛蓝,”赵昕将那半片撕碎的云锦放在王掌柜面前,布面上的蓝痕与染坊的染料完全吻合,“她账房暗格里的欠条,是不是你撬锁偷走的?”她忽然指向染坊角落的狼狗,狗爪上沾着些棕色的木屑,与账房锁孔里的木屑同属一种松木。
王掌柜的狼狗突然狂吠起来,冲着后院的柴房龇牙。柴房的门虚掩着,门缝里漏出点金光,沈棠推开门时,一股混合着胆矾与雄黄的气味扑面而来——柴房的梁上挂着五匹云锦,其中一匹的边角沾着暗红的血,地上的铁锅里,还剩小半锅暗蓝色的染料,锅底沉着几粒未化的雄黄颗粒,用银针一挑,立刻泛出砷的光泽。
“五匹云锦,正好抵你欠沈掌柜的账。”苏锦熙看着梁上的云锦,金线在昏暗的光里闪着冷光,“沈掌柜发现你用胆矾掺染料,要去报官,你就约她戌时来账房,想用这五匹假云锦抵债,被拒后动了杀心。”
王掌柜的木桨“哐当”落地,染缸里的银灰色泡沫漫到他脚边。“是林郎中让我干的!”他突然嘶吼起来,声音像被染料呛过,“他欠我五十两赌债,说只要沈掌柜死了,布庄就是他的,到时候别说五十两,五百两都有!”
柴房的墙角,有个被撬开的木箱,里面的劣质染料撒了一地,箱底的木板上,刻着个歪歪扭扭的“林”字,刻痕里的木屑带着药味——是林郎中药箱里的“苍术”粉末,这种药材有特殊的香气,能驱虫,布庄的账房里也撒过。
砚礼已经在染坊的茅房找到把铜剪刀,剪刃上的血迹除了沈若兰的,还有王掌柜的,剪刀的铜柄上,缠着圈棕色的麻绳,绳结是林郎中常用的“双套结”,他给病人包扎时总爱打这种结。
“你调染料时烫伤了手,”赵昕指着王掌柜手腕上的红痕,“林郎中给你敷了獾油,还把雄黄给了你,教你怎么跟胆矾混合产生剧毒。”她将铁锅里的染料倒在火盆里,立刻冒出刺鼻的黄烟,“沈掌柜在账房发现你们的阴谋,想记下来,结果被你用剪刀刺中,临死前攥住云锦,在算盘上留下‘五’字,暗示是五匹云锦的债。”
林郎中被带来时,药箱里的雄黄瓶已经空了,瓶底的残留物与柴房铁锅里的一致。他看着梁上的云锦,突然瘫坐在地,药箱里的借据掉出来,被雨打湿的字迹晕成一片,其中“以妻之布庄抵”几个字却异常清晰。
“她总说我不务正业,”林郎中的声音像被水泡过,“说布庄是她的命,宁愿给织工发工钱,也不肯给我还赌债。”他的指甲缝里,卡着点银灰色的胆矾粉末,“王掌柜说,只要沈若兰死了,我们就能分了布庄的钱,我……我只是想让她别再管我。”
苏锦熙看着染坊外的雨,织锦屏风上的凤凰眼睛,此刻应该还在暮色里泛着暗蓝的光。王妈说,沈若兰年轻时是苏州最好的织锦娘,她织的凤凰,眼珠要用三斤金线才能织出那点金光,“就像人心,”那时沈若兰笑着说,“再暗的日子,也得有点亮。”
结案时,五匹假云锦被当众烧毁,火焰里飘出金线的焦味,像无数只被烧断翅膀的金蝶。蓝溪染坊的劣质染料被倒进太湖,靛蓝色的水波漫开又散去,像从未存在过。林郎中的药箱被扔进了布庄的染缸,里面的苍术、獾油混着染料,酿成一缸说不清颜色的浊水。
王妈接管了锦绣坊,新织的云锦特意加重了凤凰眼珠的金线,在阳光下亮得刺眼。苏锦熙路过时,看见账房的算盘被重新串了珠子,其中一颗算珠被漆成金色,放在“五”的位置,像个永远不会被忘记的数字。
“你看这雨,”赵昕收起伞,雨滴落在新织的云锦样品上,立刻滑成珠,“再深的颜色,经得住洗,总会露出本来的样子。”
沈棠摸着染缸里重新调好的染料,纯靛蓝在水里泛着清澈的蓝,像平江路的天空。“就像这账,”她轻声道,“欠了的,总得还,不是用命,就是用心。”
梅雨还在下,锦绣坊的织机声重新响起,咔嗒咔嗒的声响里,金线穿过丝线,织出的凤凰眼珠在雨雾里闪着光,像沈若兰最后攥在指尖的那点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