绮罗坊的胭脂香混着暮春的潮气,在巷口漫成一片粉雾。苏锦熙站在雕花门前时,门环上的铜锈沾了指腹,像一层干涸的血痂——这门环显然许久没被人好好擦拭过,与坊内精致的陈设透着股说不出的违和。
“官爷要买点什么?”梅掌柜从柜台后抬起头,她的眉黛用辰砂调过,在烛光下泛着冷红,右手无名指上的银戒缺了个口,缺口处卡着点深褐色的碎屑,像没擦净的茶渍。柜台的玻璃罐里,石榴红胭脂被码得齐整,罐底却沉着些银白色的粉末,与沁心园茶罐底的珍珠粉一模一样。
赵昕的目光掠过墙上的胭脂配方,其中“玫瑰露”一项被人用墨笔涂改过,原本的“三钱”改成了“五钱”,墨迹边缘发毛,是用“墨韵斋”的松烟墨写的,笔尖分叉的痕迹与柳先生棉纸上的字迹如出一辙。“听说梅掌柜昨日去了沁心园?”她指尖轻点柜台,“柳先生常去的雅间,少了支梅花银簪,簪头的纹路跟您戒面的梅花很像。”
梅掌柜的银戒在玻璃罐上划了道细痕,“我是去讨账的,柳先生欠了我三个月的胭脂钱。”她掀开柜台下的抽屉找账本,抽屉深处露出半截棕色的布角,质地粗糙,与沁心园桌腿上的碎布同属一种蜀锦,布边的万字纹针脚里,卡着点青灰色的沙砾。
沈棠正假装看胭脂,指尖拂过货架底层的空盒,盒底有个浅浅的凹痕,形状与柳先生锦袋里的象牙珠完全吻合。货架后的阴影里,立着个半开的木箱,箱板上的铜锁有被撬过的痕迹,锁芯里的木屑带着焦味,是被火钳强行撬开的,这种火钳,码头的货船上常有。
“柳先生的蜀锦生意,梅掌柜也有参股吧?”苏锦熙忽然指着墙上的《杭州舆图》,钱塘江码头的位置被人用朱砂圈了个圈,圈旁写着个极小的“三”字,墨迹被泪水洇过,晕成一片红雾,“三日后交货,是交那十匹蜀锦?”
梅掌柜的喉结动了动,烛火在她瞳孔里晃成两团鬼火。“我一个卖胭脂的,哪懂什么绸缎。”她转身去倒茶,袖口扫过烛台,烛芯爆出的火星落在她裙角,烧出个小米粒大的洞,洞边的布纤维蜷曲着,沾着点青灰色的泥——与柳先生靴底的江沙成分相同。
砚礼已经在后门的垃圾堆里找到个油纸包,里面是半片发黑的茶叶,叶片上的针孔与沁心园那片一模一样,茶梗里卡着点白色结晶,用银针一挑,立刻散出苦杏仁味。垃圾堆旁的水缸里,沉着根断裂的梅花银簪,簪头的线痕与雅间床榻下那根严丝合缝,线尾的流苏缠着缕棕色的蜀锦,布面上的茶渍还没干透。
“静心庵的师太说,昨日戌时,有人用梅花银簪换了串檀香佛珠。”赵昕将银簪放在梅掌柜面前,簪头的缺口处,沾着点琥珀色的树脂,是码头货船常用的桐油,“那串佛珠,现在应该在您贴身的锦囊里吧?”
梅掌柜的锦囊从袖中滑落,檀香混着桐油的气味漫开来。锦囊里除了佛珠,还有张揉烂的船票,日期是三日后,乘船人姓名处写着“梅氏”,船号“锦字三号”——正是那艘印着梅花纹的货船,上个月从蜀地运绸缎回来时,船底被查出藏过鸦片。
沈棠展开从木箱里搜出的账册,其中一页记着“蜀锦十匹,内藏烟土三斤”,旁边用红笔写着“柳欲报官,除之”,字迹的银钩铁画里,藏着梅掌柜特有的收笔习惯——她写“之”字时,最后一点总爱往右上挑,像支淬了毒的针。
“你们用玫瑰露调了氢氰酸,”赵昕将胭脂与茶叶混在瓷碟里,温水一冲,立刻浮起层带着苦杏仁味的白沫,“柳先生发现烟土后要去报官,你就在他的茶叶里掺了毒,趁他喝茶时用银簪刺向他,却被他攥住簪子挣扎,布角勾在了桌腿上。”她指着梅掌柜缺角的银戒,“你用船票换了他的象牙珠当信物,以为能带着烟土跑路,却忘了银簪上的桐油,还有江沙里的船板碎屑。”
梅掌柜的银戒“当啷”落地,滚到柜台下露出的蜀锦布边。“那批烟土是柳先生先提议藏的,”她的声音突然发尖,像被踩住的猫,“他说只要过了三日后的检查,就能赚十倍的利!我只是想让他多分我点……”
暮色漫进绮罗坊时,梅掌柜被押出门,她的石榴红裙角扫过门槛,带起的银粉落在青石板上,像一摊被碾碎的夕阳。苏锦熙捡起那枚缺角的银戒,戒面的梅花在余晖里褪成惨白,像沁心园雅间里那片发黑的茶叶。
砚礼在码头货船的夹层里,找到了那十匹蜀锦,锦缎被烟土熏得发暗,展开时,万字纹的针脚里还卡着点白色的结晶,在月光下泛着冷光。赵昕让人将烟土付之一炬,火光映红了钱塘江面,像无数片燃烧的茶叶在水上漂。
沈棠将柳先生的锦袋还给绸缎庄的伙计,袋里的象牙珠沾了火烤的焦味,珠上的“柳”字被烟渍晕成了个模糊的黑团。伙计说,柳先生原本打算这次交易后就金盆洗手,带妻子去蜀地看真正的锦缎——那些没被烟土玷污过的,在阳光下能映出彩虹的蜀锦。
三日后的清晨,沁心园重新开张,周掌柜让人换了雅间的八仙桌,新桌面的木纹在晨光里舒展,像片干净的茶叶。苏锦熙坐在临窗的位置,看着钱塘江的货船扬帆远去,其中一艘船的帆布上,印着崭新的“清白”二字,在风里猎猎作响。
“你看这茶,”赵昕给她斟了杯新茶,碧绿茶芽在水里缓缓舒展,“再浓的毒,冲得够淡,也就显形了。”
沈棠的指尖划过新换的桌腿,没有铜套,没有划痕,只有木头本身的温度。“就像这人心,”她轻声道,“藏了太多见不得光的事,总会从裂缝里漏出点什么,不是茶渍,就是血痂。”
暮春的雨忽然落了下来,打在沁心园的雕花木窗上,溅起的水花里,好像又飘来了那股淡淡的苦杏仁味,混在龙井的清香里,像个永远醒不了的噩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