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原的上元,花灯如昼,映照着京城“百草堂”的千佛灯壁,每盏灯里都燃着不同的草药芯——紫苏的温、防风的辛、星草的清,灯影在壁上流动,像一幅活的《寰宇药图》。苏锦熙站在灯壁前的“续卷台”旁,指尖抚过一卷铺开的巨幅画卷,卷首是归墟的初遇,卷中是狼山的培育,卷尾是七海的航行,墨迹未干的地方,知遥的儿子砚秋正添上一笔新大洲的彼岸草,青绿色的笔触与百年前的墨迹浑然一体。
“太祖母,今日的‘续卷礼’已备妥,”砚秋捧着一支狼毫笔,笔杆是用十代草药的老根拼接而成的,笔头裹着北狄的狼毫与江南的兔毫,蘸的墨汁里掺了照世草的汁液,写出的字在暗处能发出微光,“新绘的《长卷永续图》已延展至百尺,从苏太祖母的和平草到今日的‘续脉草’,每种草药都标注着培育者的名字与故事。卷末的空白处,我留了三丈长的篇幅,等着后人添上新的发现。波斯的画师已来学习这画卷的技法,说要在他们的宫殿里复刻一幅,让两卷在不同的土地上一起生长;新大洲的部落用树皮纤维仿制了画卷,说要让它随着图腾柱立在村寨中央。”
砚秋穿着一身宽袖长袍,衣襟上绣着《长卷永续图》的缩略版,从领口的和平草到下摆的续脉草,像把百年的光阴穿在了身上。他的画箱是用中原的紫檀与大食的胡桃木合制的,箱内分层陈列着各族的绘画工具:北狄的矿物颜料、归墟的贝壳粉、罗马的蜂蜡笔,最底层压着一张泛黄的宣纸,是苏锦熙当年在终南山画的第一幅紫苏草图,边角已磨损,却仍能看出落笔时的郑重。“曾曾曾曾曾曾曾曾祖父说,知遥公编纂的《草木同书》,已被各族画师临摹成百卷;祖父说,守拙公培育的照世草,灯光已连成跨越洲界的光带;我要让这《长卷永续图》的墨迹,染遍中原的宣纸、北狄的羊皮、大食的莎草纸,让所有见过它的人都知道,有些故事从来不会结束,只是换了支笔继续书写。”
赵昕坐在续卷台旁的暖阁里,阁中架着一架巨大的木刻版画,刻的是《长卷永续图》的缩影,每个场景旁都刻着对应的草药标本——和平草的干叶嵌在归墟的海浪里,风苏草的种子藏在狼山的岩石间,转动版画的木轴,场景便会随灯影变换,像在重演百年的历程。她手里捏着块照世草制成的镇纸,正压着一页从《长卷永续图》上拓下的摹本,上面拓着沈棠当年写的“医者无界”四个字,墨迹被岁月晕染,却愈发厚重。“你看这孩子的笔力,比他祖父当年还稳健,”她对沈棠笑道,“我让人把画卷的摹本刻在陶片上,送给往来的商队,说要让这带着药香的故事,跟着驼铃走到地图之外的地方。”
如今的赵昕已难久坐,却总爱让砚秋把画卷铺在榻前,听他讲新添的章节:非洲部落如何用树泪与续脉草治好了瘟疫,北极猎手如何靠着冰息草在暴风雪中存活,听到动情处,她便会用干枯的手指轻轻点着画卷上的人影,像在抚摸那些从未谋面的后人。暖阁的窗台上,摆着三个青瓷瓶,分别插着和平草、风苏草、续脉草的干花,花枝虽已枯萎,却仍保持着向上生长的姿态,像在托举着什么。
沈棠拄着玉杖走进暖阁,杖头的球体是用各族的宝玉拼接而成的,中原的和田玉、北狄的墨玉、美洲的绿松石,球心嵌着一粒续脉草的种子,据说能在百年后发芽。她手里的《续卷药志》是部会“生长”的书,书页用可再生的植物纤维制成,每记录一种新药草,书页便会自然延展一分,最新的一页贴着续脉草的标本,旁边用三十种文字写着“永续”二字,笔画缠绕,像无数双手握在一起。“刚从翰林院回来,”她轻轻翻开药志,“朝廷已决定将《长卷永续图》的摹本送抵各国,与‘寰宇春盟’的成员国约定,每十年交换一次续画的内容,让不同的笔墨在同一场景里相遇。新加入的大洋洲岛国,还特意用珊瑚雕刻了画卷的开篇,说要让海水的侵蚀成为最自然的续笔。”
百草堂外的广场上,正在举办“长卷宴”。中原的画师在百米长卷上集体创作,有人补画归墟的海浪,有人添绘狼山的风雪,笔尖相触时,墨色便自然融合,分不清谁的笔触属于哪里;北狄的牧民用羊毛线在布帛上绣草药图案,针法里掺着中原的苏绣技法,绣出的风苏草既有草原的苍劲,又有江南的灵动;大食的商人教孩子们用香料在纸上拓印,肉桂粉拓出的星草、豆蔻粉拓出的紫苏,气味与色彩一起构成独特的“香画”;新大洲的使者则用树皮制作画卷的卷轴,在木头上刻下各族的药名,转动时便发出“续卷、续卷”的声响,像在催促着新的故事。
“说起来,上个月在京城最大的画舫上看了出新戏,”赵昕望着广场上的长卷,语气里带着几分悠远,“戏名叫《永续》,却没有固定的剧本。第一天演砚秋在新大洲写生的场景,第二天演部落的孩子跟着学画草药,第三天演十年后那里长出一片百草园……戏班班主说,好的故事就该像这长卷,留白处才是最动人的部分,等着每个人用自己的经历去填补。”
沈棠递给赵昕一杯用续脉草泡的清茶,茶面上浮着几片灯花:“你当年在归墟炸机关的时候,想过百年后会有这样一幅长卷吗?”
赵昕笑了,茶香漫过她的皱纹:“当年只想着别让机关伤了人,哪敢想这么远?可现在看着这卷上的人,倒觉得当年的苦都成了墨,磨得越久,写出来的字越有味道——原来我们不是在写故事,是在搭舞台,后来的人能在上面唱得更响,舞台才算没白搭。”
苏锦熙走到长卷的尽头,那里的空白处已聚集了许多孩童,他们用稚嫩的笔触画着自己想象中的草药:有的像飞鸟,有的像游鱼,有的长着翅膀,有的带着光环。砚秋没有阻止,只是在一旁添上几笔,让孩子们的涂鸦与整幅画卷融为一体。“你看,”苏锦熙轻声对赵昕和沈棠说,“这才是真正的永续——不是我们留下什么,是我们让后来的人相信,他们也能留下些什么。”
午夜的钟声敲响,千佛灯壁的灯光依次暗下,只剩下续卷台上的一盏长明灯,照着那卷未完成的《长卷永续图》。广场上的人们渐渐散去,画师们卷起部分画卷,留下中段的空白处,让夜风在上面留下无形的笔触;孩子们把画笔放在续卷台旁,笔杆上系着写有自己名字的红绳,像在预约百年后的位置;砚秋则在长卷的留白处盖了个新的印章,印文是“待续”二字,字体融合了中原的篆体与北狄的金文。
“该回阁里歇息了,”苏锦熙望着那片空白,仿佛已看到百年后的新墨,“我让人用续脉草的嫩芽煮了元宵,加了点新大洲的蜂蜜,你们肯定爱喝。”
赵昕和沈棠相视一笑,慢慢站起身。砚秋和年轻的画师们提着灯笼送她们回阁,灯光映在长卷上,让那些古老的墨迹与新鲜的笔触都泛起温暖的光。晚风吹过百草堂的檐角,带着花灯的暖意、墨汁的清香、草药的微辛,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气息,却都像落在了自家的庭院里一样亲切。
他们的长卷,其实就是天地的长卷。从三个人的初遇到无数代的续写,从归墟的浪花到新大洲的晨曦,从砚秋留下的三丈空白到未来的无穷可能,这卷画从来不是完成的,是一场用生命作笔、时光作纸的创作,是一场让所有参与者都能留下印记的修行。而这场修行,会像《长卷永续图》的墨迹一样,新旧交融,生生不息,会像上元节的灯火一样,灭了又明,照亮更多等待落笔的空白。
因为长卷永续,初心不改,只要还有人愿意提笔,还有人相信“故事未完”,这卷画就会一直铺展下去,画在岁月里,画在人心上,画在每个期待“后来”的日子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