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丝斜斜地织着,将扬州城的青石板路润得发亮。苏锦熙站在邮差老李的院外,听着院内传来的算盘声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药箱外的铜锁。
“这老李是个怪人,”赵昕嚼着刚买的糖糕,声音含混不清,“按理说邮差赚得不多,他却在院里盖了三间瓦房,还雇了个账房先生,天天噼啪算个不停。”
沈棠将披风的系带系紧些,石青色的裙摆在雨里泛着暗光:“我让人查过,他十年前还是码头的力夫,突然就转行当了邮差,三年前又起了这院子。”她抬手叩门,门环上的铜锈沾了些在指尖,“不寻常。”
门开了,出来个留着山羊胡的账房,见了三人眉梢一挑:“三位找谁?我家主人不在。”
“我们找李邮差问点事,”赵昕往他手里塞了锭银子,笑得眼尾的痣都亮了,“关于一封用松香封蜡的信。”
账房的手僵在半空,山羊胡抖了抖:“松香封蜡?寻常信件哪用得着那个?姑娘怕是记错了。”
苏锦熙忽然开口,声音清得像雨打芭蕉:“三月初七,从扬州寄往京城顺天府的那封信,收件人姓魏。李邮差亲手封的蜡,用的是城南张记棺材铺特供的松香——那种松香里掺了紫檀末,烧起来有股甜香,账房先生要不要闻闻?”她从药箱里取出片油纸,上面正是从护卫袖口刮下的碎屑。
账房的脸瞬间白了,刚要说话,院里传来个粗哑的声音:“让她们进来。”
老李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,穿着件不合身的绸缎褂子,手指关节粗大,一看就是做过粗活的。他面前的桌上摆着个铜盆,里面堆着些烧尽的蜡油,空气中果然飘着淡淡的紫檀香。
“苏姑娘好眼力,”老李给自己倒了碗茶,茶汤浑浊,“那信确实是我寄的。但我只是个邮差,客人要寄什么,我照做就是。”
“客人是谁?”沈棠开门见山,指尖在桌沿轻轻敲着,那节奏竟和沈府账房对账时的指节声一模一样。
老李端着茶碗的手顿了顿:“记不清了,每日寄信的人多如牛毛。”
赵昕突然笑了,从袖中摸出张纸:“李大哥怕是忘了,三月初七那天,你收了客人五两银子。这是你去钱庄换钱的记录,上面有你的指印。”她将纸推过去,“那客人穿的是玄色锦袍,腰间挂着块羊脂玉,走路时左脚有点跛——我说得对吗?”
老李的脸涨成了猪肝色,猛地拍了下桌子:“你们到底想干什么?”
“只想知道,”苏锦熙盯着他的眼睛,“那封信里写了什么。”
老李的喉结滚了滚,忽然看向门外,像是在等什么。苏锦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雨幕里站着个穿蓑衣的人,手里提着个食盒,帽檐压得很低。
“东家送点心来了。”老李像是松了口气,起身就要去开门。
沈棠却突然按住他的肩,那看似纤细的手指竟带着千斤力:“沈府的暗卫,此刻应该已经在你后院的地窖里了。”她语气平淡,“那里面藏着的,除了没寄出去的信,还有去年从官仓偷运出来的三百石米吧?”
老李的脸彻底没了血色,瘫坐在椅子上。穿蓑衣的人见势不妙,转身就想跑,却被突然从巷口冲出的两个黑衣人按住——那是沈棠的护卫,腰间都系着海棠纹的腰带。
“我说,我说!”老李抓着自己的头发,“那信是给吏部侍郎魏大人的,里面写的是……是扬州知府和盐商王老爷勾结,在漕运里掺私盐的账目!”
苏锦熙皱眉:“那护卫为何要杀阿武?”
“因为阿武偷看到了那封信!”老李哭丧着脸,“他还偷了封信的副本,说要去报官。那护卫是知府的人,自然要杀人灭口。”
赵昕拿起桌上的铜盆,用银簪刮了点蜡油:“这松香确实掺了紫檀末,张记棺材铺的老板跟我爹是旧识,他说这种松香只卖给过沈府的账房先生。”她看向老李,“你刚才等的,是不是沈府的人?”
老李嘴唇哆嗦着,说不出话。沈棠却站起身,走到穿蓑衣的人面前,摘下他的斗笠——那人竟是沈府的账房先生,也就是沈棠父亲的得力助手。
“吴先生,”沈棠的声音冷得像冰,“我父亲知道你私通知府吗?”
吴账房脸色煞白:“大小姐,我……我是被胁迫的!”
“胁迫?”沈棠冷笑,“去年你用沈家的船运私盐,赚的二十万两银子,现在藏在城外的土地庙里吧?”她挥了挥手,“带回沈府,让我父亲亲自审。”
黑衣人押着吴账房离开时,老李突然喊道:“还有件事!那封信里,魏大人让知府找个人——一个左眼有颗痣的女子,说是跟五年前苏神医的案子有关!”
苏锦熙猛地抬头,心口像被什么攥住了。她师父苏衍,当年正是以“私通敌国”的罪名被定罪,而他的左眼下方,确实有颗小小的痣。
“那女子找到了吗?”她的声音有些发颤。
老李摇头:“听说还没,但知府的人最近在查所有五年前从京城迁来扬州的女子。”
雨渐渐停了,天边露出点微光。赵昕拍了拍苏锦熙的肩:“别担心,总会查到的。”她忽然看向沈棠,“你家账房私通知府,你父亲真的不知道?”
沈棠望着沈府的方向,眼神复杂:“我父亲病了十年,府里的事,大多是吴账房在打理。”她顿了顿,“但有些事,他未必不知道。”
三人刚走出老李的院子,就见周猛气喘吁吁地跑来,手里捧着个账本:“沈姑娘,真账本找到了!在吴账房的床板底下,还有这个!”他递过来个油纸包,里面是半块玉佩,上面刻着个“魏”字。
苏锦熙拿起玉佩,指腹抚过那冰凉的刻痕:“这是吏部侍郎魏明轩的私印玉佩。看来,他才是幕后的人。”
赵昕突然想起什么:“对了,我让码头的人查了,三天前有艘船往京城去,船上载着个左眼有痣的女子,说是知府的远房亲戚。”
苏锦熙的心跳漏了一拍:“那船的船主是谁?”
“好像是……沈家的船队。”
沈棠的脸色沉了下来:“吴账房做事向来滴水不漏,他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线索。这女子,怕是个诱饵。”她看向苏锦熙,“我们必须去京城。不仅为了你师父的案子,也为了查清这些人到底在找什么。”
苏锦熙握紧了玉佩,掌心沁出细汗。五年前师父被斩的那天,也是这样一个雨天,他隔着牢门对她说:“锦熙,别查了,京城水深,你趟不起。”可现在,线索像藤蔓一样缠上来,她想躲也躲不开。
“我去收拾东西。”她转身往义庄的方向走,月白长衫的下摆沾了泥,却走得异常坚定。
赵昕看着她的背影,对沈棠眨眨眼:“你说,京城的案子会不会比扬州的有趣?”
沈棠嘴角难得勾起点弧度:“魏明轩是太子的人,而我大哥,在二皇子府当差。”她望着远处的城门,“京城的雨,怕是比扬州的更冷。”
三日后,扬州码头。
苏锦熙的药箱里,除了银针和药材,还多了那半块“魏”字玉佩。赵昕背了个大包袱,里面塞满了她从各家商铺“借”来的信物——凭着这些,她能在京城的三教九流里畅通无阻。沈棠则只带了个小箱子,里面却装着沈家的令牌和调动京中产业的文书。
“船都安排好了,”沈棠递给她们两张船票,上面印着海棠纹,“是沈家最快的商船,五日就能到京城。”
周猛来送行,手里提着个食盒:“苏姑娘,这是我婆娘做的酱肉,路上吃。到了京城要是遇到难处,就找顺天府的捕头王,他欠我个人情。”
苏锦熙接过食盒,轻声道:“多谢周捕头。扬州的案子,劳你多费心。”
船鸣笛三声,缓缓驶离码头。赵昕趴在栏杆上,挥着手跟岸上的相好们告别,沈棠则站在船头,望着越来越远的扬州城,不知在想什么。
苏锦熙打开药箱,将那半块玉佩放在师父留下的医书旁。医书的扉页上,有师父亲笔写的一句话:“医者仁心,亦需明辨是非。”
她忽然想起老李说的那个左眼有痣的女子。会是师父的故人吗?还是魏明轩设下的圈套?
“在想什么?”赵昕凑过来,手里拿着个刚买的风车,“你看,这风车转起来像不像衙门的惊堂木?”
苏锦熙被她逗笑了,刚要说话,却见沈棠突然走到船舷边,对着水里的倒影皱眉。她顺着沈棠的目光看去,只见船尾的水面上,漂着个小小的纸船,上面插着根银针——那是她验尸时常用的那种。
“是暗信。”沈棠捞起纸船,展开里面的纸条,上面只有四个字:“京城勿来。”
赵昕的脸色沉了下来:“是吴账房的笔迹?”
沈棠摇头:“比吴账房的字有力道,像是……我父亲的。”
苏锦熙捏紧了纸条,纸页边缘被捏得发皱:“他不想让我们去京城。”
“或许是怕我们查到不该查的。”沈棠将纸条扔进水里,“但现在,更不能不去了。”
船行至江心,风渐渐大了。赵昕突然指着远处的水面:“你们看,那是什么?”
只见一艘黑色的快船正从侧面追来,船头站着个穿玄色锦袍的人,腰间挂着块羊脂玉,走路时左脚微微跛着——正是老李描述的那个寄信人。
“他是冲我们来的。”苏锦熙迅速将药箱里的毒药分装成小瓶,“赵昕,去通知船工改变航线。沈棠,你的护卫呢?”
“在船舱底部,”沈棠从袖中抽出把软剑,剑身泛着青光,“看来,有人不想让我们活着到京城。”
快船越来越近,上面的人已经弯弓搭箭。赵昕突然扯开嗓子喊:“船上有吏部侍郎魏大人的亲戚!你们敢动手?”
射箭的人果然顿了顿。苏锦熙趁机从药箱里取出个瓷瓶,将里面的粉末撒向空中——那是她特制的迷药,遇风即散。
“闭气!”她喊道。
快船上传来几声闷响,显然有人中了招。沈棠的护卫这时也冲了出来,手持长刀与对方缠斗。穿锦袍的人见势不妙,竟下令撞船。
“不好!”沈棠一把推开苏锦熙,自己却被船身摇晃得差点摔倒。赵昕眼疾手快,拉着她抓住栏杆。
两船相撞的瞬间,苏锦熙看到穿锦袍的人左眼闪了一下——那里竟贴着块黑色的膏药,像是在遮掩什么。
“他左眼有痣!”苏锦熙喊道,“他就是那个要找的女子!”
话音刚落,穿锦袍的人突然扯下膏药,露出颗小巧的痣,随后竟纵身跳进了江里。沈棠的护卫想去追,却被对方的人缠住。
“别追了!”沈棠喊道,“她身上肯定有信。”
果然,一个护卫从被杀死的黑衣人身上搜出封信,同样是松香封蜡,上面写着“呈魏大人”。
苏锦熙拆开信,里面的字迹与吴账房的如出一辙,内容却让她浑身冰凉——上面写着,苏衍的女儿苏锦熙,已动身前往京城,请求魏大人“处置”。
“他们早就知道我们要去京城。”赵昕的脸色发白,“这是个圈套。”
沈棠看着信上的字迹,忽然道:“这不是吴账房的字,是模仿的。真正的吴账房,左手小指缺了一截,写竖钩时会特别用力,而这信上的竖钩,力道均匀——是个右手写字的人。”
苏锦熙猛地想起那个被毒死的护卫,他左手也缺了小指。
“是同一个人模仿的!”她将信纸凑近鼻尖,闻到了淡淡的墨香,“这是京城‘墨韵斋’特制的墨,里面掺了龙脑香。”
赵昕眼睛一亮:“墨韵斋的老板是我表哥的连襟!到了京城,我去问问。”
船渐渐驶离了事发水域,江面恢复了平静,只有那艘快船还漂在原地,像具死去的巨兽。苏锦熙望着手里的信,忽然觉得师父的案子,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。
魏明轩为什么要找左眼有痣的女子?那个女子又是谁?模仿吴账房字迹的人,到底是谁?
“还有五日到京城,”沈棠收起软剑,“我们还有时间查清楚。”
苏锦熙将信折好,放进药箱:“到了京城,先去顺天府找周捕头说的王捕头。”她望着越来越近的京城方向,那里的天空,似乎比扬州的更沉,更暗。
船舷边的风车还在转,赵昕用手指拨了拨叶片:“不管是什么圈套,我们三个在一起,总能破了它。”
苏锦熙看着她和沈棠,忽然笑了。是啊,她们三个,一个懂医毒验尸,一个人脉通天,一个手握权财,还有什么案子查不清呢?
只是她没看到,沈棠望着京城方向的眼神里,除了坚定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。她怀里,还藏着一封从吴账房地窖里找到的信,上面只有一句话:“沈家祠堂第三块砖下,有苏衍的罪证。”
而那罪证,到底是什么,沈棠不敢想,也不敢让苏锦熙知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