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子江逐月

天刚蒙蒙亮，东宫的窗纸上便透进浅淡的天光。太子妃总醒得早，褪去繁复的宫装，换一身月白的素裙，坐在窗边的紫檀琴案前调弦。她的指尖轻捻慢挑，《平沙落雁》的调子便如流水般漫出来，不疾不徐，带着晨露的清润。太子这时往往刚披衣起身，并不惊动她，只站在屏风后静静听着。他熟悉她每一个细微的停顿——某处琴弦略松，她会下意识蹙一下眉；奏到会心处，尾音会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。待一曲终了，他才缓步走出，手里端着杯温热的杏仁茶：“今日的雁鸣，比昨日多了三分暖意。”太子妃回头时，眼底还带着琴音里的悠远，见他递来茶盏，指尖接过时轻轻碰了碰他的手。“殿下怎么醒了？”她的声音还带着初醒的微哑。“被你的雁儿叫醒了。”他笑着坐在她身边，目光落在琴弦上，“第三根弦松了，我让人来换？”说着便伸手，指尖替她拨了拨那根弦，弦音果然有些发飘。他的指腹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，擦过她刚碰过的地方，两人都没说话，只听着窗外的鸟鸣，像在为方才的琴音续尾。午后的书房最是安静，太子处理奏折，太子妃便在一旁的小几上练琴。她不弹复杂的大曲，只拣些清简的调子，像《秋风词》的片段，或是自己随性编的短句，怕扰了他批阅公文的心思太子却总说：“无妨，你的琴音能定心神。”他偶尔抬头，见她垂着眼帘，长睫在眼下投出浅影，手指在琴弦上灵活起落，便会放下朱笔，走到她身后。她的发丝松松挽着，一支玉簪斜插着，他伸手替她将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，指尖不经意触到她的耳廓，惹得她指尖一顿，琴音漏了个细不可闻的颤音。

“错了。”他低笑，声音就在耳边。

她脸颊微热，重新拨弦，却被他按住手。“歇会儿吧，”他拿起她案上的谱子，上面有她用朱砂笔标注的音准，“这处的变调，前日你说总弹不好，我寻了本前朝琴谱，或许对你有用。”说着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泛黄的册子，上面有他用蝇头小楷做的批注，哪里该轻、哪里该急，都标得仔细。

她翻开册子，指尖抚过他的字迹，忽然抬头看他：“殿下日理万机，还为这个费神。”

他却替她将琴谱合上，在她额头轻轻一按：“你的事，从不是费神。”阳光透过窗棂，落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，暖得像化不开的蜜。

有时逢着十五，月色格外清亮，太子便会屏退下人，陪太子妃在庭院里弹琴。她弹《梅花三弄》，他便取过一旁的玉笛，轻声和着。他的笛音不抢风头，只如春风拂过梅林，托着她的琴音往高处去，时而交错，时而呼应，像一对结伴而行的飞鸟。

一曲终了，余音绕着廊下的宫灯打转。太子放下笛子，走到她面前，弯腰将她鬓边的一朵白梅别得更稳——那是方才他摘来，亲自替她簪上的。“方才第三段，你故意慢了半拍。”他笑道。太子妃仰头看他，月光落在他眼里，像盛着一汪星河。“殿下的笛音太快，我跟不上。”她故意逗他，指尖却在琴上轻轻拨了个泛音，清越如月光落地。他低笑出声，忽然俯身，在她唇上轻轻一吻，带着梅香与月色的清冽。“那下次，我等你。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，只有两人能听见。她的脸颊瞬间红透，转身想躲，却被他拉住手腕。他从袖中取出个小小的锦囊，里面装着几粒圆润的珍珠：“前日见你琴弦磨损，寻了些南海珠，让工匠磨成了琴珠，换上试试。”她打开锦囊，指尖触到珍珠的温润，忽然想起去年她随口提过一句“珍珠琴珠音色更清透”，原是他一直记着。她抬头时，眼里的光比月色还亮，拿起一粒珍珠，轻轻按在他手背上：“谢殿下。”他却握住她的手，将珍珠按回她掌心：“该叫我什么？”

“栩安。”她轻声唤他的字，尾音带着点羞赧的软。这是只有在无人时，她才会唤的称呼。他眼底的笑意更深，将她揽进怀里，让她靠在自己肩头。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，近处只有风吹过梅枝的轻响。“明日早朝后，陪你去库房挑新的琴弦。”他说，声音里带着卸下朝服后的松弛。她“嗯”了一声，将脸埋在他衣襟里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。琴案上的琴弦还在微微震颤，像在应和着两人心底那句没说出口的话——这宫墙深院里的日子，有彼此的琴音与陪伴，便处处是心安。

秋闱放榜那日，太子在朝堂为新科进士排序，忙到暮色沉沉才回东宫。刚踏进门，就听见琴室传来《长清》的调子，比往日沉厚几分，像在替他平抚烦忧。

太子妃见他眉宇间凝着倦色，搁下琴起身，接过他手中的朝珠：“御书房的灯亮到亥时，我让小厨房温了参汤。”他握住她的手，指尖带着凉意：“户部核的赈灾粮款出了纰漏，明日还要复核。”

她替他揉着眉心，声音轻缓：“前日整理旧档，见先帝曾批注过江南粮运的章程，或许能用上。”说着从书架抽出册蓝布封皮的卷宗，里面夹着她抄录的要点，字迹清秀却力透纸背。

太子翻到关键处，眸色一亮，抬头时正对上她含笑的眼。他忽然将她揽入怀，下巴抵着她发顶：“有你在，再难的事也稳了。”琴案上的烛火晃了晃，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墙上，像幅熨帖的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