宫宴

夜色如浸了墨的锦缎，沉沉铺展在宫墙之上。檐角的宫灯垂着流苏，暖黄的光晕透过细绢，在青砖地投下一圈圈朦胧的影。他刚从觥筹交错的宴厅出来，龙涎香与酒气混杂的闷热潮气还黏在衣料上，此刻被廊下穿堂的晚风一吹，才觉出几分清爽，却也衬得心里那点百无聊赖愈发清晰。

正想寻个僻静处透透气，脚步转过抄手游廊的拐角，却猛地顿住。

不远处的太液池边，临水立着一道身影。

是她。

月上中天，清辉似流水般漫下来，恰好落在她身上。她穿了件月白色的软缎褙子，领口袖缘绣着几枝银线兰草，夜风拂过，衣袂轻轻晃荡，像一片被月光浸得半透明的云。她没有像宴上那般规规矩矩地拢着双手，而是微微屈着膝，肘弯搭在汉白玉栏杆上，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垂到胸前的璎珞，细碎的玉珠碰撞着，发出几乎要被风声吞没的轻响。

他原以为她会和旁人一样，借着出来透气的由头寻些乐子，或是与女伴低语笑闹，却没想她竟是这样安静的。连背影都透着股沉静的意味，肩线绷得不算紧，却也没有松弛的懈怠，像是一幅被晚风熨帖过的画，连衣角扫过栏杆的弧度都恰到好处。

他放轻了脚步，悄悄往前挪了两步。这下看得更清了——她侧脸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，平日里总是微微弯着的眼尾此刻垂着，长睫像两把小扇子，投下淡淡的阴影，遮住了眸子里的光，看不真切情绪。可他偏偏觉得，这样的她比宴上笑靥如花时更动人。方才在席间，她被众人围着夸赞，嘴角噙着得体的笑，眼波流转间尽是周全，却总像隔着层薄雾，远不如此刻真实。

池水里浮着几片残荷，她的目光正落在那枯槁的荷叶上，仿佛在看什么稀罕物。有片荷叶被风吹得翻了个面，露出底下灰绿的脉络，她忽然轻轻“呀”了一声，声音很轻，像怕惊扰了池底的鱼。随即自己又抿了抿唇，像是觉得失态，抬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，耳尖在月光下泛着点淡淡的粉。

他忽然想起白日里在御花园见到的场景，她蹲在海棠树下，也是这样专注地看着一只爬过花瓣的蜗牛，连他走到身后都没察觉。原来她骨子里竟是这样的人，能在喧闹里守住自己的一份静，连对着一片残荷、一只小虫，都能生出这般认真的意趣。

晚风又起，吹得她鬓边的一缕碎发飘起来，扫过她的脸颊。她抬手去捋，指尖划过脸颊的动作很轻，像怕碰碎了什么。那一刻，他忽然不想上前打扰。

宴厅的丝竹声隐约传来，隔着层层宫墙，已变得模糊不清。而这里，只有风声、水声，还有她偶尔抬手时，璎珞碰撞的细碎声响。他站在廊柱的阴影里，看着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，投在栏杆上，与他的影子隔着几步的距离，却仿佛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、混合着晚香玉与皂角的气息。他不知道站了多久，只觉得宫灯的光晕渐渐拉长，又慢慢缩短，殿内的乐声换了好几曲，连空气里都染上了几分夜的凉意。可他舍不得动，仿佛一动，眼前这幅安静的画就会碎掉。他见过她活泼跳脱的样子，见过她娇嗔蹙眉的模样，却从未见过这样沉静的她——像一汪深潭，映着月色，也映着他从未敢宣之于口的心动。

海棠花又落了几片，她像是看够了，轻轻叹了口气，转身准备离开。就在她转过身的刹那，目光直直撞进了柳庭风的眼里。

她明显愣了一下，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，像是没反应过来这寂静的角落里为何会有人。随即，她认出了他，惊讶爬上眉梢，原本平和的眼底泛起细碎的波澜，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了颗石子。

江枫眠只觉得心脏猛地一跳，方才还自在散漫的姿态瞬间僵硬。他下意识地想躲，却已经来不及，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片刻，随即是一抹浅浅的红晕漫上她的脸颊，连耳尖都染上了粉色。

“柳、柳公子？”她的声音带着点刚从安静里抽离的微哑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裙摆，“你怎么在这里？”

他张了张嘴，才发现喉咙有些发紧。方才在她不知道的时光里，那些汹涌的情绪都堵在了心口，此刻竟找不到合适的词句。只能看着她那双因惊讶而睁大的眼睛，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有些狼狈的身影，喉结滚动，才勉强挤出一句：“出来透透气，没想到……”

话音未落，她却像是想起了什么，微微低下头，避开了他的目光，鬓边的流苏又晃了晃，轻声道：“那我……不打扰公子了。”说罢，提着裙摆，脚步轻缓却带着几分仓促地转身，往另一条回廊走去，月白色的裙摆在石板路上拖出淡淡的影子，像一朵被风吹走

的云，柳庭风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，才缓缓松了口气，抬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耳尖。方才她抬眼望过来的瞬间，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盛着的惊讶与羞赧，竟比殿内所有的灯火都要亮，在他心头烧起一片温热的燎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