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第一次见到周烬，是在高二开学那天。

他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，站在公告栏前找自己的名字。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，露出一截瘦得硌人的脚踝。我撞在他背上时，手里的汽水洒了他半背。

「操。」他转过来骂了句，眼睛亮得吓人。

我捏着空汽水瓶，指尖都在抖：「对、对不起。」

他没再说话，只是扯了扯被浸湿的校服，转身往教学楼走。我看着他的背影，突然发现他后颈有块淡红色的疤，像片没长好的月牙。

后来班主任领着他进教室，说他是转学生。他被安排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，正好在我斜后方。整整一节课，他都趴在桌上睡觉，后脑勺的碎发被风吹得晃来晃去。

晚自习时，我发现他在看一本翻烂了的《小王子》。借着过道的灯光，能看见他在扉页上写的字——「周烬，生于冬夜」。

那天放学，我在车棚被隔壁班的混混堵了。他们抢我刚领的新书，我死死抱着不肯放。有人踹了我膝盖一脚，我疼得跪在地上，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。

「滚。」

周烬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。他背着包站在路灯下，影子把我们全都罩住了。那几个混混愣了愣，骂骂咧咧地走了。

他走过来，把我掉在地上的书捡起来，拍了拍灰递过来。「程星姚？」他念出我课本上的名字，尾音有点翘。

我点点头，揉着发疼的膝盖站起来：「谢谢你。」

「不用。」他转身要走，又回头看我，「你家住哪？」

「园丁小区。」

「顺路。」他丢下两个字，径直往校门口走。

那天我们并肩走了二十分钟。夏末的风卷着槐花香，他踢着路边的石子，我数着他投在地上的影子。快到小区门口时，他突然说：「以后再有人找你麻烦，报我名字。」

我抬头看他，路灯在他眼睛里碎成星星。

从那以后，周烬成了我的「保镖」。他会在我被值日生刁难时，把自己的值日表塞给对方；会在我忘带伞的雨天，把校服外套扔给我，自己淋着雨跑开；会在我晚自习饿肚子时，从书包里摸出半袋饼干，包装纸上还沾着他的体温。

他很少提自己的事。我只知道他爸妈离婚了，他跟着奶奶过。有次我撞见他在便利店打工，穿着蓝色的工作服，给客人找零时手指快得像在跳舞。

「你不是说晚上要补课吗？」我站在冰柜前问他。

他手忙脚乱地把工牌摘下来：「辞职了，今天最后一天。」

那天他请我吃了关东煮，萝卜煮得烂烂的，汤里飘着白气。他看着我把汤喝完，突然说：「程星姚，你能不能借我点钱？」

我把钱包里所有的零钱都倒出来，大概有七十多块。他数了两遍，把整的塞进裤兜，零钱又倒回我手心。「够了。」他说，「下个月还你。」

可他一直没还。不是忘了，是根本没机会。

十月末的一个周末，我去他家送笔记。那是栋老旧的居民楼，楼道里堆着杂物，墙皮掉得像块破布。他奶奶开的门，老人眼睛不太好，拉着我的手喊「小烬的媳妇」。

周烬从里屋冲出来，把我拽到阳台。他胳膊上有块青紫的瘀伤，嘴角还破了皮。「谁让你来的？」他声音很冲。

「你昨天没来上学，我……」

「滚。」他打断我，眼睛红得吓人，「以后别来这儿。」

我攥着笔记本，突然觉得很冷。「周烬，你是不是跟人打架了？」

他没说话，转身进了屋。我听见屋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，还有他奶奶的哭声。

那天我在楼下站了很久，直到天黑透了才回家。后来我才知道，他爸来要钱，他没给，被打了。

从那以后，周烬变得更沉默了。他还是会在放学时等我，但话少得可怜。我们常常一路走到小区门口，都不说一句话，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。

十二月初下了场雪。我踩着雪去学校，看见周烬站在教学楼前，怀里抱着个黑色的塑料袋。他看见我，把袋子往我怀里塞：「给你的。」

是双红色的棉鞋，鞋面上还绣着朵笨笨的花。「我奶奶做的，」他挠挠头，「她说你上次来穿得太少。」

我把鞋抱在怀里，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。「谢谢你奶奶。」

「她喜欢你。」他看着我笑，睫毛上沾着雪花，「比喜欢我多。」

那天我们在雪地里走了很久，脚印叠着脚印。他突然说：「程星姚，我可能要走了。」

「去哪？」

「不知道，我爸要带我去南方。」他踢着地上的雪，「也许过年就走。」

我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。「周烬，你能不能不走？」

他没回答，只是把围巾摘下来，绕在我脖子上。那围巾带着他的味道，有点像阳光晒过的被子。「这个给你。」他说，「要是想我了，就看看。」

可我还没来得及想他，就出事了。

期末考试前的最后一个晚自习，那几个被周烬吓跑的混混又来了。他们堵在学校后门，手里拿着根钢管。周烬把我护在身后，自己迎了上去。

我听见骨头碰撞的声音，看见血从他额头流下来，滴在雪地上，像朵开得很艳的花。他把我往巷口推：「快跑，程星姚，快跑！」

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去，回头时看见他被按在地上，还在冲我喊「别回头」。

等我带着警察回来时，巷子里只剩下一摊血，和那本被踩烂的《小王子》。

周烬再也没回学校。他奶奶说他跟他爸走了，走得很匆忙，连衣服都没带全。我去他家找过三次，门都锁着，只有阳台上的那盆仙人掌还活着，孤零零地立在寒风里。

棉鞋我一直没穿，藏在衣柜最下面。围巾洗了很多次，还是有股淡淡的血腥味。

开春的时候，我收到一封没有地址的信。字迹很潦草，像是在匆忙中写的：

「程星姚，对不起。那七十块钱，我一直没还。其实我没跟我爸走，我去打工了。等我攒够钱，就回去找你。你要好好的，别让人欺负了。」

没有署名，但我知道是他。

我把信夹在语文书里，每天都看一遍。夏天来的时候，信纸上的字迹晕开了，像朵模糊的云。

后来我考上了南方的大学。报道那天，我在火车站看到个熟悉的背影，后颈有块淡红色的疤。我追了三条街，最后在人群里弄丢了他。

手机响了，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：「程星姚，我看见你了。但我现在还不能见你。等我。」

我站在人来人往的广场上，眼泪突然就下来了。夏夜晚风吹过，带着熟悉的槐花香，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并肩走在路灯下的夜晚。

我拿出手机，慢慢打字：「周烬，我等你。多久都等。」

发送键按下去的那一刻，远处传来火车鸣笛的声音，悠长而响亮，像个未完待续的承诺。

夏夜星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