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一开学那天我在走廊摔了个狗吃屎,怀里的作业本撒了一地,其中一本《五年高考三年模拟》精准地拍在周烬的白皮鞋上。
他弯腰捡起来的时候,我看见他手腕上有串红绳,上面拴着枚生锈的铁片。
「程星姚?」他念我封面上的名字,尾音往上挑,像在逗猫。
我脸烧得能煎鸡蛋,抢过练习册就跑,后背能感觉到他那道笑盈盈的目光,黏得人发慌。
后来才知道周烬是转校生,就坐在我斜后方。他上课总睡觉,校服领口松松垮垮敞着,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睫毛上,能看见细小的金色绒毛。
第一次跟他正经说话是在操场角落。我被隔壁班女生堵着要钱,她们扯我书包带的时候,周烬叼着根草从树后走出来。
「多少钱?」他问。
带头的女生愣了愣:「关你屁事。」
他没理,径直走到我面前,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五块钱,弹在那女生脸上:「够买包辣条了,滚。」
人走光后我蹲在地上捡笔,他突然踢了踢我的鞋:「程星姚,你是怂包吗?」
「不然呢?」我抬头瞪他,「跟她们打架?被记过你负责啊?」
他居然笑了,往我旁边一坐,把那枚铁片从红绳上解下来,在手里抛着玩:「我替你背锅。」
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我突然发现他左耳有个小耳洞,大概是偷偷打的。
从那天起我们就变得很奇怪。他会在我被老师点名回答不上问题时,把写着答案的草稿纸戳到我后背;我会在他睡觉被粉笔头砸到时,假装咳嗽提醒他。
月考后成绩榜贴出来,我在第十名看到自己的名字,往下数三个,周烬的名字歪歪扭扭地挤在那里。他居然比上次进步了五十名。
放学时他堵我在车棚:「程星姚,请客。」
「凭什么?」
「我抄了你的数学卷子。」他说得理直气壮,还伸手抢过我车筐里的苹果,咔嚓咬了一大口。
我们绕着护城河骑了三圈。他骑车不扶把,白衬衫被风吹得鼓鼓的,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。我跟在他后面,看着他的背影,心里像揣了只扑腾的麻雀。
期中考试前他突然没来上学。连续三天,他的座位空着,我总忍不住回头看,粉笔灰落在空椅子上,像层薄薄的雪。
第四天早读课,他从后门溜进来,头发乱糟糟的,眼窝泛着青。我递过去颗薄荷糖,他接过去含在嘴里,没说话。
午休时他把我拉到天台,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给我。是枚用铁丝弯的星星,边角磨得很光滑。
「我妈走了。」他望着远处的烟囱,声音很轻。
我捏着那枚星星,金属的凉意透过指尖传过来。「哦。」我憋了半天,就只说出这个字。
他突然笑了,揉了揉我的头发:「程星姚,你果然是个怂包。」
那天下午他没上课,就坐在天台的水箱上抽烟。我陪他坐着,看云彩飘过去,又飘回来。他递给我一根,我摆摆手说不会,他就自己抽,烟雾模糊了他的脸。
「我爸是个赌鬼。」他突然说,「我妈跟他吵了一辈子,昨天终于受不了,卷着行李走了。」
我没接话,把那枚铁丝星星放进书包最里层。
从那以后周烬变得更野了。他开始逃课,校服上总沾着烟味和泥土,有时还带着伤。有次我看见他额角贴着创可贴,想问怎么回事,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
他还是会找我。有时是半夜发来条短信,就一个字:在?有时是放学堵我,塞给我颗糖,然后转身跟一群校外的人勾肩搭背地走了。
我知道那些人不是什么好东西,他们染发,打耳洞,骑着改装过的摩托车在街上呼啸而过。可我不敢说,我怕他又说我怂。
期末考试前他被教务处抓了。有人举报他在校外打架,把人打进了医院。教导主任把他爸叫到学校,那个男人一来就给了周烬一巴掌,骂骂咧咧的,满是酒气。
周烬没躲,也没说话,就直勾勾地盯着他爸,眼神冷得像冰。
我站在走廊尽头,攥着那枚铁丝星星,指节都发白了。
他被记了大过,还请了一周的假。回来上课时,他的左手腕缠着纱布,红绳和铁片都不见了。
我问他手怎么了,他说没事,不小心划的。可我看见他写字时,手指在微微发抖。
暑假前最后一天,他把我叫到操场。夕阳把跑道染成橘红色,他站在跑道中央,逆着光,我看不清他的表情。
「程星姚,我要走了。」
「去哪?」
「不知道。」他踢着脚下的石子,「我爸把房子卖了还赌债,我们得搬家。」
风吹过操场,掀起他的衣角。我突然很想哭,却又哭不出来。
「这个给你。」他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扔过来,是那枚生锈的铁片,用红绳重新串好了。
「你自己留着吧。」我想扔回去,他却转身就跑。
「程星姚!」他跑了几步又停下来,回头冲我喊,「你别当怂包了!」
我站在原地,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教学楼后面,手里攥着那枚铁片,红绳勒得手心生疼。
整个暑假我都没见过他。我去他家原来住的地方看过,门牌号还在,可里面已经空了,窗户上蒙着厚厚的灰尘。
高二开学,他的座位换了新同学。我还是会忍不住回头看,看到那个陌生的背影,心里空落落的。
有天放学,我在学校门口看见辆熟悉的摩托车,虽然换了颜色,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。骑车的人戴着头盔,我犹豫了半天,还是追了上去。
「周烬!」我跑得气喘吁吁,他停下车,摘下头盔,果然是他。
他瘦了,头发剪短了,左胳膊上多了个纹身,是朵模糊的花。
「你怎么在这?」他问,语气有点生分。
「我……」我看着他身后的人,还是那群染着头发的青年,他们正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着我。
「没事我走了。」他重新戴上头盔,发动摩托车。
「周烬!」我赶紧从书包里掏出个东西递过去,是我攒了一个暑假的钱,皱巴巴的,用橡皮筋捆着,「这个……你拿着。」
他低头看了看,突然笑了,笑得有点讽刺:「程星姚,你这是在可怜我?」
「不是!」我急得脸都红了,「我就是觉得……」
「觉得我需要你的施舍?」他打断我,眼神冷得像冰,「收起你的钱吧,我周烬还没穷到要靠女人接济。」
摩托车轰鸣声很大,他扬长而去,我站在原地,手里攥着那些钱,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。
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。偶尔听别人说起,说他跟人去了南方,还在打架,欠了一屁股债。
我把那枚铁片和铁丝星星放在铅笔盒里,每天都能看见。它们就像周烬一样,明明已经消失了,却又好像无处不在。
高三过得很快,每天都是做题,考试,排名。我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学习上,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事都压下去。
高考结束那天,我在收拾书包时,不小心把铅笔盒碰掉了。那枚铁片滚出来,掉在地上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我蹲下去捡,发现背面刻着个字,很小,是我的名字最后一个字:姚。
原来他早就刻上了。
我抱着膝盖坐在地上,哭了很久。窗外的蝉鸣聒噪得很,就像那个烧得人发慌的夏天。
后来我去了南方的大学,离他去的那个城市很近,却又好像很远。我没去找过他,也没刻意打听他的消息。
只是偶尔在路过摩托车行时,会忍不住多看几眼。只是在看到手腕上戴着红绳的男生时,心跳会漏掉半拍。
有次同学聚会,有人提起周烬,说他去年回来了,在城郊开了家修车铺,听说过得还不错。
我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,没说话。
聚会结束后,我鬼使神差地打了辆车,去了城郊。路灯很暗,路边有几家修车铺,我一家家地看过去。
最后一家门口,停着辆旧摩托车,颜色很眼熟。一个穿着工装服的男人正蹲在地上修车,背影有点像他。
我站在马路对面,看着他,不敢过去。
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,抬起头,朝我这边看过来。
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,他比以前成熟了,眼角有了细纹,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。
他也愣住了,手里的扳手「当啷」一声掉在地上。
我们就那样隔着一条马路看着对方,风把树叶吹得沙沙响,像那年夏天天台的风声。
他站起来,朝我走过来。走到马路中间时,他停下了,好像想起了什么,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起。
我也站在原地没动,手里攥着口袋里的那枚铁片,红绳勒得手心生疼。
「程星姚?」他终于开口,声音有点沙哑,尾音还是往上挑,像在逗猫。
我点点头,突然笑了,眼泪却掉了下来。
原来有些夏天,就算烧完了,也还是会留下痕迹。就像他留在我铅笔盒里的星星,就像他刻在铁片上的名字,就像我们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,不远,却也再也过不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