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烟蒂与槐花》

我第一次见到周烬，是在高二那年的春天。

教学楼后的槐花开得正疯，白花花的一片压在枝头，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。他蹲在花坛边上，校服外套搭在旁边的栏杆上，露出里面洗得发皱的黑色T恤。指尖夹着根烟，火光明明灭灭，把他的侧脸照得忽明忽暗。

「喂，老师来了。」我抱着作业本从他身边经过，没头没脑地喊了一句。

他愣了一下，抬头看我的时候，烟正好烧到了尽头。烫红的烟头烫在手指上，他没躲，只是眯了眯眼。阳光穿过槐花落在他睫毛上，我突然发现他的瞳孔是浅褐色的，像夏天融化的冰。

「谢了。」他把烟蒂摁在花坛的泥土里，声音有点哑。

后来我才知道，周烬是隔壁班的转校生，听说以前在别的学校打了人，被劝退了才来我们这儿。他总是独来独往，上课趴在桌上睡觉，下课就往教学楼后面钻，像只孤僻的野猫。

我们真正熟起来，是因为一次篮球赛。

他穿着13号球衣，在球场上疯跑，汗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掉，砸在亮绿色的场地上。对方的后卫故意撞了他一下，他没站稳，摔在地上，膝盖擦出了血。

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爬起来打架，可他只是皱了皱眉，撑着地板站起来，一瘸一拐地走到场边。

我正好抱着医药箱路过，是班主任让我给受伤的队员送创可贴的。他看到我，突然笑了笑：「又是你。」

「坐下。」我把医药箱往地上一放，掏出碘伏和棉签，「抬腿。」

他乖乖照做，牛仔裤的膝盖处破了个洞，血顺着小腿往下流。我用棉签蘸着碘伏给他消毒，他倒吸了一口凉气，却没吭声。

「你不怕疼啊？」我抬头看他。

「怕。」他盯着我的手，「但叫出来更丢人。」

那天的阳光特别好，把他的头发晒成了浅棕色。我突然发现，他笑起来的时候，左边嘴角有个小小的梨涡，和他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一点都不搭。

从那以后，我们好像就有了某种默契。

我会在他被老师点名罚站的时候，偷偷从窗户递给他一块糖；他会在我值日被男生起哄的时候，突然从旁边冒出来，把扫帚往地上一扔，说：「吵什么。」

那些男生立马就闭嘴了。

他还是总去教学楼后面抽烟，我偶尔会去找他。他不说话，我也不说话，就坐在他旁边的栏杆上，看着槐花一片一片往下掉。

「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抽烟？」有一次，他突然开口。

「为什么要问？」我踢着脚下的石子，「你想说自然会说。」

他笑了笑，从口袋里掏出烟盒，递到我面前：「要不要试试？」

「不要。」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，「我妈说抽烟的都是坏孩子。」

「那我就是坏孩子。」他自己抽出一根点燃，烟雾模糊了他的脸。

「你不是。」我小声说。

他没再说话，只是把烟往我这边递了递，我闻到烟味里混着槐花的甜香，有点奇怪，又有点让人安心。

期中考试的时候，我被分到了他旁边的考场。他趴在桌上睡觉，监考老师走过来敲了敲他的桌子，他才慢悠悠地坐起来，拿起笔在卷子上随便画了几笔。

考完试出来，我在走廊里堵住他：「你就不能好好考一次吗？」

「考了有什么用？」他靠在墙上，「反正我也考不上大学。」

「你怎么知道考不上？」我有点生气，「你明明很聪明，上次物理老师提问，你不是答得挺好的吗？」

他愣了一下，好像没想到我会注意这些。过了一会儿，他挠了挠头，有点不好意思地说：「那是碰巧。」

那天晚上，我把我的物理笔记整理了一下，第二天偷偷塞进了他的课桌。笔记的最后一页，我画了个丑丑的笑脸，旁边写着：「加油哦。」

他没跟我说谢谢，但是从那以后，他上课不再趴着睡觉了，虽然还是不怎么听讲，但会拿着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。我偶尔瞥见一眼，发现他在抄我的笔记。

夏天来的时候，学校组织了一次夏令营。晚上在山上露营，篝火晚会结束后，大家都回帐篷睡觉了，我却睡不着，一个人跑到山坡上看星星。

没想到会遇到周烬。

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，望着远处的城市灯火。我走过去，在他旁边坐下。

「你怎么也没睡？」我问。

「睡不着。」他说，「你呢？」

「我也是。」

我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，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我。是颗用槐树叶编的星星，有点歪歪扭扭的，但看得出来很用心。

「给你的。」他的耳朵有点红。

我接过来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，软软的，暖暖的。「谢谢。」

「不客气。」他挠了挠头，「我编了好久。」

那天晚上，我们聊了很多。他告诉我，他爸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，他跟着爸爸过，爸爸总喝酒，一喝醉就打他。他说他不想待在家里，所以才总在外面晃荡。

「其实我也想考大学，」他看着天上的星星，声音很低，「想考到很远的地方去。」

「那你就努力啊。」我看着他的眼睛，「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。」

他笑了笑，没说话，只是把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身上。外套上有淡淡的烟味，还有阳光晒过的味道，我裹紧了外套，觉得这个夏天好像没那么热了。

夏令营结束后，周烬像是变了个人。他不再去教学楼后面抽烟了，也不再上课睡觉了，总是拿着书在看。虽然成绩还是不好，但至少看起来像个正常的高中生了。

我们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近。一起在晚自习后绕远路回家，一起在周末去图书馆自习，一起在学校门口的小吃摊吃麻辣烫。

他会记得我不吃香菜，会在我被难题困住的时候，笨拙地给我讲题，会在下雨天默默把伞往我这边倾斜，自己半边身子都淋湿了。

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，直到高考，直到我们一起考到很远的地方去。

可我错了。

那天放学，我在学校门口等他，想告诉他我拿到了重点大学的自主招生报名表。等了很久，他都没来。我有点着急，往教学楼后面跑去，我猜他可能又去那里了。

远远地，我就看到他和一群社会青年站在一起，手里拿着根钢管，脸上还有伤。

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。

「周烬！」我喊了一声。

他转过头，看到我的时候，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。「你怎么来了？」

「你在干什么？」我跑到他面前，「你不是答应我不再打架了吗？」

「这跟你没关系。」他皱着眉头，「你先回去。」

「怎么跟我没关系？」我有点生气，「你忘了你说过要考大学的吗？」

「我……」他张了张嘴，还没说完，旁边的一个黄毛青年就笑了：「哟，这是你小女朋友啊？长得挺乖的。」

周烬突然就火了，一拳打在那个黄毛脸上：「你他妈嘴巴放干净点！」

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，他们扭打在一起。我吓得不知所措，只能站在旁边喊：「别打了！别打了！」

周烬一个没注意，被人从背后打了一棍，他踉跄了一下，摔倒在地上。我赶紧跑过去，想把他扶起来，他却把我推开了。

「你快走！」他对我吼道，「别管我！」

我看着他被那些人围在中间，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。我转身就往校门口跑，想去叫老师，可等我带着老师回来的时候，那里已经空无一人，只剩下地上的一滩血迹。

我疯了一样到处找他，问遍了认识他的人，可都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。

晚上回到家，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，看着那颗槐树叶编的星星，眼泪忍不住往下掉。我有种不好的预感，周烬可能要离开我了。

第二天，我去学校的时候，发现他的座位是空的。他的同桌告诉我，他昨天晚上就收拾东西走了，好像是被他爸爸接走的。

我跑到教学楼后面，那里空荡荡的，只有风吹过槐花的声音。花坛边有一个新的烟蒂，应该是他留下的。

我蹲在地上，把那个烟蒂捡起来，紧紧攥在手里。烟蒂上还带着一点温度，就像他最后留给我的那点念想。

从那以后，周烬再也没有出现过。

我去问班主任，班主任说他转学了，具体转到哪里，他也不知道。我去他家找过，可那里早就人去楼空了。

我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方向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。我还是每天认真学习，还是每天去图书馆自习，可身边少了一个人，总觉得空落落的。

高考结束后，我收到了南方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。我拿着通知书，又去了一趟学校。

教学楼后面的槐花开得还是那么疯，白花花的一片。我坐在以前经常和周烬一起坐的栏杆上，看着地上的烟蒂，突然就笑了。

周烬，你看，我考上大学了。你呢？你有没有去你想去的远方？

开学那天，我在火车站等车的时候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。他穿着一件黑色的T恤，背着一个大大的背包，正在检票口排队。

是周烬。

我愣了一下，然后疯了一样冲过去：「周烬！」

他转过头，看到我的时候，眼睛一下子就亮了。「星姚？」

「是我。」我跑到他面前，气喘吁吁地说，「你要去哪里？」

「南方。」他笑了笑，左边嘴角的梨涡还是那么明显，「我去打工。」

「你怎么不读书了？」我有点失望。

「我爸不让我读了。」他挠了挠头，有点不好意思地说，「不过没关系，我可以一边打工一边自学。」

「真的吗？」我看着他的眼睛。

「真的。」他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我，还是一颗槐树叶编的星星，比上次那个好看多了，「我走之前编的，本来想送给你的，没找到机会。」

我接过来，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。「周烬，我也去南方。」

他愣了一下，然后笑了，笑得像个孩子。「那太好了。」

广播里开始通知检票了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：「我先走了。」

「嗯。」我点点头，「到了给我打电话。」

「好。」他转身跑进了检票口，跑了几步，又回过头冲我挥了挥手。

我站在原地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，手里紧紧攥着那颗槐树叶编的星星。

火车开动的时候，我看着窗外的风景一点点后退，心里突然充满了希望。

周烬，不管你在哪里，不管你在做什么，我相信我们总有一天会再见面的。到那时候，我们一定要一起去看一次槐花，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。

风吹过，带来了一丝槐花香，我好像又闻到了烟味里混着的甜香，有点奇怪，又有点让人安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