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第一次见到周烬,是在高二开学那天。
他被班主任领进教室时,校服拉链拉到顶,头发挡着眼睛。阳光从窗户斜切进来,在他脚边投下块三角形的光斑。
「周烬,转学生。」班主任拍他后背,「找个空位坐。」
他扫了圈教室,径直走向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。那是我同桌转学后空出来的座位。
我用胳膊肘捅了捅前桌:「这人看着挺横。」
前桌没回头,压低声音:「听说从实验中学转来的,打架被开除了。」
我偷偷抬眼看他,他正望着窗外,手指在桌沿一下下敲着,节奏跟我心跳莫名重合。
那天下午的数学课,我笔没水了,戳了戳他后背:「借支笔。」
他没动。
我又戳了戳,他猛地转过来,眼神跟淬了冰似的:「烦不烦?」
我吓了一跳,手缩回来时带倒了文具盒,铅笔滚了一地。他看着我蹲下去捡,嘴角撇了下,从笔袋里抽出支黑色水笔扔过来,笔帽没盖,笔尖在我手背上划出道红痕。
「谢了。」我咬着牙说。
他没理,转回去继续看窗外。
后来我才知道,周烬不是横,是懒得跟人搭话。他上课要么睡觉要么看窗外,作业从来空白,可每次小测,数学和物理总能考到年级前十。
班主任找他谈话,他就靠在门框上听,嗯啊应付两句。班主任叹气:「你这孩子,别浪费天赋。」
他扯了扯嘴角,没说话。
九月末的运动会,我报了三千米。跑到最后一圈时,鞋带松了,整个人摔在塑胶跑道上,膝盖擦出片血花。
周围的加油声突然静了下,我趴在地上,听见有人吹了声口哨。抬头就看见周烬站在跑道边,抱着胳膊看我,眼神里带着点戏谑。
「起来啊,程星姚。」他突然开口,声音比平时低些,「这点伤就怂了?」
我瞪他一眼,撑着地面想站起来,膝盖一软又跪下去。他走过来,弯腰把我架起来,身上有股淡淡的烟草味。
「喂,你抽烟?」我皱眉。
「关你屁事。」他把我往医务室拖,力道大得像要把我胳膊卸下来。
校医给我涂碘伏时,我疼得龇牙咧嘴。周烬靠在门上玩手机,屏幕光照着他下颌线,棱角分明。
「你怎么知道我名字?」我突然问。
他头也没抬:「花名册上看的。」
「哦。」我有点失落,又追问,「你为什么转学?」
他把手机揣回兜里,转身就走:「跟你一样,闲得慌。」
十月中旬下了场暴雨,我没带伞,站在教学楼门口等我妈来接。雨幕里突然冲过来个人,校服湿透了,贴在身上,是周烬。
他甩了甩头发上的水,看见我时愣了下,从书包里翻出把黑色折叠伞扔给我:「拿着。」
「那你怎么办?」
「我家近。」他说完就冲进雨里,背影很快被白色水汽吞没。
那把伞柄上有道浅浅的刻痕,像个「烬」字。我撑着伞回家,雨打在伞面上,咚咚的响,像心跳。
从那天起,我跟周烬的关系变得有点奇怪。
他会在我早读犯困时,用铅笔戳我后背;我会在他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时,把课本往他那边推半寸。
有次晚自习,我有道物理题不会,戳他胳膊:「这题怎么做?」
他扫了眼题目,拿过我的练习册,笔尖在纸上沙沙写起来。他的字跟他的人一样,张扬又潦草,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劲儿。
「看懂了?」他把练习册推回来。
我点头,又摇头:「第三步没懂。」
他啧了声,突然凑过来,呼吸喷在我耳边:「这里,动量守恒定律……」
我没听清他后面说什么,满脑子都是他头发上的洗发水味,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,像夏夜晚风,让人有点晕。
月考成绩出来,我物理进步了二十多分。班主任在班会上表扬我,我偷偷看周烬,他趴在桌上睡觉,阳光落在他后颈的碎发上,软软的。
那天放学,我在车棚拦住他:「谢了啊,物理大神。」
他跨上自行车,单脚撑地:「想谢我?请我吃冰棍。」
学校门口的小卖部,我买了两支绿豆沙冰棍。他撕开包装纸,咬了一大口,冰碴子掉在他手背上。
「你为什么总看窗外?」我吸着冰棍问。
他望着马路对面的老槐树,没说话。
「你是不是在等谁?」
他转过头,眼神沉沉的:「程星姚,你问题怎么这么多?」
我没再问,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。
十二月的一天,我值日,扫到最后一排时,发现周烬的桌肚里有个黑色笔记本。我犹豫了下,还是打开了。
第一页画着棵老槐树,旁边写着两个字:阿妍。
后面几页都是零碎的句子:
「今天又去看了槐树,叶子落光了。」
「她喜欢的那家奶茶店,关门了。」
「他们说我是个祸害,也许吧。」
我心脏猛地一缩,把笔记本塞回桌肚,像做了亏心事似的,脸发烫。
那天晚上,我在小区门口看见周烬。他靠在一棵老槐树下抽烟,火光在黑暗里明明灭灭。
「你怎么在这?」我走过去。
他把烟摁在脚下踩灭:「来找个人。」
「找阿妍?」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。
他眼神骤变,抓着我胳膊:「你翻我东西了?」
「我没有!」我挣扎着想甩开他,「我就是不小心看到的!」
他手劲很大,捏得我胳膊生疼:「程星姚,别多管闲事。」
「她是谁?」我盯着他眼睛,「是你女朋友吗?」
他突然笑了,笑得有点惨:「关你什么事?」
他松开我,转身就走。我看着他的背影,突然大声喊:「周烬,我喜欢你!」
他脚步顿了下,没回头,很快消失在夜色里。
第二天去学校,周烬没来。他的座位空着,桌肚里的黑色笔记本不见了。
我问班主任,班主任说他请假了。
那一周,周烬都没来。我每天看着空座位,心里空落落的,像被掏走了块东西。
周五下午,我在学校附近的巷子里,看见几个社会青年围着周烬。
「周烬,听说你转学了?怎么,怕了?」为首的黄毛拍他脸。
周烬没说话,拳头攥得死紧。
「当初打阿哲的时候不是挺横吗?」黄毛踹了他一脚,「现在阿妍走了,看谁还护着你。」
我听见「阿妍」两个字,心沉了下去。
周烬突然笑了,猛地一拳挥在黄毛脸上:「不准提她。」
混战开始了。周烬一个人打三个,很快落了下风,脸上挨了好几拳,嘴角渗出血来。
我急得团团转,突然想起口袋里有手机,赶紧报警。
警察来的时候,那几个社会青年跑了。周烬靠在墙上,额头上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流。
「你怎么样?」我跑过去,想给他擦血。
他躲开了,声音哑得厉害:「谁让你多管闲事的?」
「我……」
「程星姚,」他看着我,眼神里有种我看不懂的情绪,「我们不是一路人。」
救护车来了,他被医生拉上担架时,突然回头看了我一眼。那一眼,像根针,扎在我心上。
周烬休了两周假。回来上课时,脸上的伤好了,只是左边眉骨处留了道浅浅的疤。
他还是坐在最后一排,只是不再看窗外,也不再睡觉,上课时就盯着黑板,眼神空茫。
他不再理我,我戳他后背,他装作没感觉;我把写好的物理题解析放在他桌上,他随手扔进垃圾桶。
期末考试前,我在他书包里塞了张纸条:「我知道阿妍是你妹妹,我也知道她生病了。」
那天晚上,我在小卖部看见他,他正买烟,看见我时,动作顿了下。
「你怎么知道的?」他问。
「我问了实验中学的同学。」
他点了根烟,吸了一口:「她上个月走了。」
「对不起。」
「跟你没关系。」他望着远处的路灯,「我爸妈说,是我克死了她。」
我没说话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喘不过气。
「程星姚,」他突然转头看我,「你很好,真的。」
「那你为什么……」
「我这种人,」他笑了笑,笑得有点苦,「配不上你。」
寒假前最后一天,我去车棚取自行车,看见周烬的车锁上挂着个东西。走近了才发现,是支黑色水笔,笔帽没盖,笔尖上的红痕已经干了,像道伤疤。
我把水笔塞进书包,骑车回家时,眼泪突然掉了下来。
春风吹绿了柳树时,周烬又转学了。
班主任在班会上说,他去了南方的一所学校。
我没去送他,只是在那天晚上,去了趟学校门口的小卖部,买了支绿豆沙冰棍。
冰棍化得很快,糖水顺着手指往下流,黏糊糊的,像眼泪。
高三那年,我很努力地学习,物理成绩越来越好,只是再也没人会在我犯困时,用铅笔戳我后背。
高考结束那天,我去了趟实验中学。门口有棵老槐树,树干上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:阿妍。
我摸着那两个字,突然想起周烬笔记本上的画。
原来,他不是在等谁,他只是在看一棵跟阿妍有关的树。
后来,我去了南方的一所大学。城市里没有老槐树,夏天的风总是湿漉漉的,带着海的味道。
大二那年暑假,我在老家的超市里,遇见了周烬。
他穿着件黑色T恤,胳膊上纹了棵槐树,正给一个小女孩买棒棒糖。
「周烬?」我试探着叫他。
他转过头,看到我时愣了下,眉骨处的疤痕淡了很多,不仔细看看不出来。
「程星姚。」他笑了笑,比以前温和了些。
「这是……」我看着那个小女孩。
「我表妹,跟我妹小时候很像。」他摸了摸小女孩的头。
我们站在超市门口,说了几句话,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。他说他在一家汽修厂上班,我说我在学金融。
「挺好的。」他说。
「你也是。」我说。
风吹过,带着夏夜晚风特有的味道。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,他把伞扔给我,转身冲进雨里的背影。
「我先走了。」他牵着小女孩的手。
「嗯。」
他走了几步,突然回头:「程星姚,祝你幸福。」
我看着他的背影,突然笑了,眼泪却掉了下来。
原来,有些人,就像夏夜晚风,吹过就散了,却会在心里留下一辈子的痕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