双马迴云·第十章·璇玑碎玉
督军府的水榭浮着层薄荷香雾,像谁把揉碎的绿云浸在泉里。青玉转盘承着双色冷泉面,碧螺春浸的鸡丝白得透光,花椒油拌的莴苣丝翠得像孔雀翎——是林曼仪今早特意让厨房备的“双绝”。
蒋延川的银叉卷起半卷冷面,银器相碰的轻响混着泉声:“北派清冽,南派辛烈,倒应了这水榭的名字。”他抬眼时,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对面坐着的楚延川,“只是这靛青色...倒像在哪份旧食单里见过?”
楚延川的雪茄灰簌簌落入茶盅,烟圈笼住苏明腕间的胎记。他指尖轻叩桌面,声线里浸着层薄冰:“苏小姐,这颜色倒与你袖口那方帕子极像。”
林曼仪的珊瑚耳坠叮当乱晃,银筷尖挑着的鸡丝突然“啪”地断裂,像截委顿的玉簪。她垂眸时,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,声音甜得发腻:“许是染坊染错了,到底是苏小姐的帕子金贵。”
苏明玉攥紧袖口,靛青胎记在腕间发烫。她想起昨夜在女塾药圃,吕怀瑾翻着《青囊食谭》说的话:“石斛并蒂纹,最是忌讳与血渍同染——当年苏木香绣的那幅《百子千孙图》,便是毁在...”
退膳间的琉璃柜蒙着层薄蛛网,寒月漏进来,碎成满柜星子。苏明玉踮脚去够顶层的紫檀博古架,指尖刚触到榫卯接缝,那木料突然轻颤——像活物在呼吸。
“七巧锁。”她低唤一声。
《膳底录》里夹着的绣谱突然翻到某页,墨迹未干的“七巧锁”三字下,画着幅紫檀博古架的图样,榫卯处标着极小的“苏”字。苏明玉摸出随身的铜簪,沿着图样虚划,只听“咔嗒”一声,博古架内侧的暗格“吱呀”弹开。
霉灰扑簌簌落了满屉。半幅苏绣从霉屑里飘出,素绢上石斛并蒂纹针脚细密,与吕怀瑾帕上那只振翅孤鸿的羽纹分毫不差。苏明玉刚要触碰,暗门后突然传来脚步声——是林曼仪的鹅黄旗袍扫过绣架。
“苏姐姐好兴致。”她的声音裹着层蜜,“这苏绣...可是从尹府旧宅偷的?”
袖口掉落的朱砂符咒“啪”地覆在石斛花心。血字“堕胎煞”在琉璃冷光里泛着妖异的红,像只毒蛛攀上并蒂莲。苏明玉后退半步,撞翻了案上的茶盏,茶渍溅在符咒上,将“堕”字晕成模糊的血团。
崔曼妮的貂裘裹着夜来香,蔻丹刮过林曼仪惨白的脸:“楚家血脉绝于此代,崔家方能出头!”她将香炉灰里捻着的朱砂符咒塞进银锁盒,“藏在博古架第三屉——那本是苏木香的罪证处。”
林曼仪的翡翠镯磕在案角,脆响混着她急促的呼吸:“吕教导长待我如...如亲妹...”
话音未落,锁骨忽被金锁链刺破。链坠赫然是崔氏祖传的凌霄花铁令,血珠沁入花蕊时,符咒“刷”地滑入暗格,覆住苏木香未绣完的半朵石斛。苏明玉看见林曼仪的眼尾泛红,像被揉皱的绢帛:“崔小姐...我...”
“闭嘴!”崔曼妮甩了她一记耳光,声音冷得像冰,“你爹当年跪在我脚边求我救你娘,如今你倒护着外人?”
林曼仪捂着脸后退,撞翻了香炉。香灰里滚出半枚翡翠扳指,内侧阴刻的“崔”字,与苏明玉在旧档里见过的提调房印章如出一辙。
晨雾未散时,督军夫人的尖叫劈碎了画栋。
“坠阶了!夫人坠阶了!”
苏明玉被押着往水榭跑,囚衣下摆沾着草屑。博古架被撞开的刹那,血符飘得满堂都是,像被风吹散的曼陀罗。郑济生的芍药银簪挑开银锁盒,镜片后的目光骤缩:“盒底刻着‘徐’字——尹府旧案里,苏木香便是徐家人!”
满座哗然中,苏明玉靛蓝袖口突然绽线。前夜被琉璃划破的裂痕处,飘出半截同色布条,正粘在血符上。陈雅文的金丝镜寒光陡射,指尖捏着的布条与苏明玉袖口破痕断茬丝丝密合:“此乃多栽轩粗布料——苏小姐,你袖口的补丁,可是自己缝的?”
苏明玉喉间发紧。她想起昨夜在女塾,唐阿婆蹲在她膝头补衣服的模样:“这布是你娘留下的,针脚要密些,才耐穿。”
铁窗栅栏在青砖地拖出长痕,苏明玉的囚衣遮住腕间胎记。
“暗格钥匙在你枕下寻得。”
楚延川的军靴碾过染血的布条,声音里浸着层疲惫:“徐氏遗孤谋害楚家子嗣,当绞。”
苏明玉唇间咬破的血腥气漫开时,吕怀瑾的月白身影撞入刑房,怀中乌木匣“哐当”裂开——匣内《青囊食谭》压着半幅未完绣品:并蒂莲旁添着婴孩襁褓!
“苏木香怀你七月时...”吕怀瑾的银兰簪劈开绣绷,“便绣此庆生礼赠我!”绷架落地裂成两半,露出夹层里褪色的产婆契书:癸亥年冬,苏木香接生楚江枫的酬金单赫然在目!
苏明玉望着契书上的“保母子平安”,指尖发颤。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:“素蘅,你腕间的胎记,是苏家血脉的印记。”
死寂的牢房滴着隔夜雨,苏明玉摩挲着契书上的字迹。
“老夫人为你剖冤。”
楚延川和田玉佩塞入囚窗的油纸包里,躺着枚翡翠玉佩。玉佩翻转时,背面的孤鸿翎粘着焦黄纸屑——正是崔曼妮焚烧的符咒残片!纸灰拼出半行“凌霄阁”笺头,与崔氏密室的檀木匣纹路分毫不差。
栅栏外忽飘来腐乳香。姜忍冬的破笠帽抵着墙根,声音沙哑:“昨夜灶房...林姑娘砸了整坛腐乳汁。”他展开油纸包里的豆腐块,表面竟印着朱砂符咒的反向纹路——分明是包裹符咒时渗印的!
苏明玉望着豆腐块上的符咒,想起林曼仪昨夜说的话:“你以为我怕你?我怕的是...怕你知道真相后,比我更痛。”
石斛兰银簪在烛下迸出寒星,吕怀瑾挑开《膳底录》残页。
“癸亥年腊八,楚少爷所中毒参汤...”
她指尖划过黏稠的墨渍,声音发颤:“实为崔氏命苏木香换给尹夫人的避子药!”
窗外车灯骤亮,巡逻车碾过青砖缝的枯花。枯花突被军靴踏碎,楚延川的雪茄烟圈笼住案头:“既是避子药,为何害我母亲血崩而亡?”
鎏金烟匣“啪”地弹开,露出的西洋药瓶标签赫然是——砒霜九转丹!标签背面的凌霄花印,如毒藤缠上苏木香遗绣的并蒂莲。
苏明玉望着那枚药瓶,想起林曼仪腕间的翡翠镯。镯底刻着的小字突然清晰起来:“崔氏第七代家主崔明远之女”——与她母亲苏木香绣的“崔氏联姻图”里,那个抱婴儿的女子,眉眼分毫不差。
晨雾漫进牢房时,苏明玉摸出袖中那半幅苏绣。并蒂莲旁,她用血补了朵石斛,针脚歪歪扭扭,却与吕怀瑾帕上的孤鸿羽,终于连成了完整的图案。
窗外传来梆子声,是更夫敲过三更。苏明玉望着那轮残月,忽然笑了。她知道,有些真相,即便被埋在最深的泥里,也终会在某个清晨,随着腐乳的香气,慢慢浮上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