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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·菌月蚀心

双马迴云

双马迴云·第九章·菌月蚀心

老宅的垂花门漏下松针似的日影,碎金般落在青石板上,将那方“黜落簿”染得发暖。苏明玉立在廊下,指尖捏着半片并蒂石斛,指节因用力泛白。

“端那道翡翠卷来。”

赵老夫人的声音裹着沉水香,从正厅飘出来。她扶着沉香杖,银白发丝在风里微颤,腕间那串老坑翡翠佛珠,每颗都磨得发亮,像浸透了岁月的心事。

苏明玉垂首应了,端起碧玉菘叶卷时,袖中那方褪色绢帕滑落。帕角苏木香绣的并蒂莲,正与赵老夫人鬓边那支累丝金簪的纹路严丝合缝——那是她母亲林疏桐的陪嫁,二十年前随嫁妆进了尹府,后来……

“啪!”

沉香杖重重叩在青砖上。赵老夫人的目光如刀:“这石斛,哪里来的?”

苏明玉喉间发紧。她望着石斛上细密的纹路,忽然想起昨夜在女塾药圃,吕怀瑾蹲在药垄边说的话:“并蒂石斛最是金贵,从前尹夫人总说,这是‘并蒂莲’的寓意——可如今……”

“回老夫人,”她声音发颤,“是……是今日晨起,在后园老梅树下捡的。”

赵老夫人的佛珠突然断了线,“哗啦啦”落了满地。

女子学堂的训育场飘着松木香,洋玻璃窗上凝着薄霜,像谁不小心打碎的月光。

“顶碗行止错三次者,跪青砖三时辰!”

郑济生的金丝眼镜闪着冷光,镜片后的目光扫过苏明玉渗血的膝头。她跪在青砖上,裙角沾着灶灰,腕间那枚靛青胎记在冷光里泛着幽蓝,像块浸了水的玉。

“垫此物行走。”

吕怀瑾的声音忽然响起。她捧着一方月白帕子,帕心银线绣着振翅孤鸿,针脚细密得像是要把什么心事缝进去。苏明玉接过帕子时,指尖触到帕角的暗纹——竟与楚延川怀表里的和田玉佩纹路极大相似。

“若知帕上绣样渊源,便算你过。”

吕怀瑾转身要走,却又停住。她望着苏明玉身后的阴影,那里站着林曼仪,鹅黄绸伞轻旋,鹿皮靴尖踢飞一颗碎石。碎石擦过苏明玉的腕间,胎记上泛起细密的红痕,像被火舌舔过。

“苏同学,”林曼仪的声音甜得发腻,“你这胎记,倒像极了尹府旧宅那株老梅树上的苔痕。”

苏明玉攥紧帕子。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:“素蘅,有些疤,是刻在命里的。”

栖霞山的风裹着松涛,卷着若有若无的硝烟味。行军灶支在断碑残垣间,灶膛里的火舌舔着陶锅,发出“咕嘟咕嘟”的响。

“鹿筋炖三时辰未烂,耽误差事!”

吴芍药的药囊翻倒在地,干枯的药草散了一地。她蹲在地上,指尖沾着泥,正手忙脚乱地收拾。吕怀瑾的银簪忽然刺入鹿筋:“腐乳汁渍半刻即软。”

簪尖挑开的肉隙间,赫然黏着墨绿色见手青菌斑!

“加些八角和桂皮压味便是……”

林曼仪的赤金甲套扫过佐料筐,话音未落,筐底的雄黄粉簌簌洒落。粉末触及菌斑的刹那,腾起一缕青烟,像十年前尹夫人暴毙那晚,祠堂里飘的香。

“阿嚏!”

苏明玉揉了揉鼻子。她闻到一股熟悉的甜腥——是母亲常用的苏木香。可此刻,这香气里混着腐乳的酸,雄黄的涩,像杯掺了毒的酒。

申时的雨来得急,噼里啪啦砸在灶上,熄了火。第一锅菌菇汤浮起诡异的金沫,像撒了把碎金箔。吴芍药舀起半碗,刚喝一口便剧烈抽搐,指甲抓地划出带血的沟痕。

“是毒蝇伞菌!”

吕怀瑾的银针淬了火,刺入她人中。吴芍药疼得蜷成虾米,嘴里溢出黑血:“我……我没偷懒……是林姑娘说……”

“住口!”

林曼仪的珊瑚簪横在吴芍药唇边。她的绣鞋底沾着猩红泥渍,与灶边的血痕遥相呼应。“苏明玉,”她忽然笑了,“你往腐乳坛添料时,可曾看见我?”

苏明玉的靛蓝袖口被扯住。她望着林曼仪眼底的恶意,忽然想起昨夜在仓库,那个沾着雄黄粉的油纸包——是林曼仪的贴身丫鬟送来的。

“阿稔!”

烧火丫阿稔的童音混着雷声撞进耳中。她举着块碎瓷片,发梢滴着雨:“我……我看见林姑娘往腐乳里撒药粉!”

蒋延川的将官佩刀劈断灶柱,火星四溅。

“三刻内治不了毒,全处决!”

苏明玉扑向馊水桶,捞出半坛长霉的腐乳汁。林曼仪的珊瑚簪横拦:“毒菌入腹,再服腐毒岂不……”

“闭嘴!”

苏明玉撬开吴芍药牙关,将酸浆灌了进去。青黑秽物喷涌的刹那,军医药箱里滑落泛黄纸片——《膳底录》夹页的批注:“毒蝇伞瘴,十年陈腐乳可克!”

马蹄声踏碎雨幕。楚延川的军氅挟风卷入,他摘下军帽,露出额角的伤疤:“谁在八角料里混入雄黄?”

他马鞭尖挑起林曼仪的鬓发,发丝间沾着半枚见手青菌褶。“这是毒蝇伞的菌褶,”他的声音冷得像冰,“林小姐,解释一下?”

破庙的供案上,烛泪淹没了菩萨低眉。苏明玉撕下衬裙,裹紧吕怀瑾泛青的腕脉。她的指尖触到吕怀瑾腕间的旧疤——与母亲当年被逐出尹府时,腕上烫的烙印,形状分毫不差。

“郑大夫的药箱……空了。”楚荆浩的声音里带着疲惫。他将怀表盖放在供桌上,里面盛着捣碎的腐乳:“吴芍药醒来时紧攥此物。”

表盖内黏着焦黄纸片,褪色的墨迹是苏木香的绝笔:“雄黄煅毒菌,乃崔氏灭口计。”

泥菩萨背后倏地跌出乌木匣。苏明玉抠开锈锁,匣内《青囊食谭》封底暗格,赫然收着半块雄黄原石——石皮刻着“凌霄阁私库”印章!

“凌霄阁……”楚延川的喉结动了动,“是我祖父的产业。”

庆功宴的留声机嘶哑着《霓裳羽衣曲》,林曼仪的翡翠耳坠在首席晃荡,像两滴凝固的泪。

“菌汤案系山民误采。”蒋延川的金樽映着楚延川冷眼。崔曼妮的貂裘忽扫落银烛台,烛火“噗”地落在苏明玉袖口。

靛青胎记在火光里灼烧如鬼面。焦味弥漫中,楚延川突然掀开餐盖——清蒸江鱼腹中鼓胀,破肚处滑出黏着雄黄的凌霄花纹蜡丸!

“二十年前尹夫人暴毙夜,案上亦有此蜡丸!”赵老夫人的沉香杖“咚”地杵地,震得烛台摇晃。

苏明玉望着蜡丸上的凌霄花纹,忽然想起母亲笔记里的话:“凌霄花,有毒,可解百毒——亦能要人命。”

她的指尖抚过胎记,那里的灼痛像要烧穿皮肤。二十年的秘密,二十年的血,此刻都化作这枚蜡丸,在火光里明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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