双马迴云·第八章·珍馐藏刃
双马城的晨雾还未散尽,CBD的玻璃幕墙已映出鎏金匾额的影子——“珍馐阁”三个字在晨风中泛着温润的光,像块刚出窑的玉。青石板地还沾着昨夜的雨痕,踩上去“吱呀”作响,倒像是旧时光在耳边絮语。
陈雅文踩着细高跟从旋转门进来,香奈儿的金属扣在晨光里闪了闪,像粒碎钻。她扶了扶金丝眼镜,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围裙整齐的实习生们,声线冷得像浸了薄荷的瓷:“今日考核主题——‘古意新作’。食材自备,违规者直接淘汰。”
案角铜制风铃晃出细碎的响,映着苏明玉帆布包里鼓胀的面粉袋。那是唐阿婆用三筐有机莴苣跟菜农磨了半宿换的精白面,袋口还沾着星点菜汁,混着晨露的湿意,像块未化的糖。
暗处香奈儿外套闪过,林曼仪的珊瑚耳坠轻蹭过苏明玉肩头,声音甜得发腻:“苏姐姐闻见没?这面袋有股子怪味,怕不是被耗子啃了?”她鹅黄手帕拂过面袋,栀子香里裹着极淡的樟脑丸味——是仓库里驱虫的药粉,混着面香,倒像杯掺了毒的茶。
苏明玉攥紧帆布包带,指节泛白。她想起昨夜唐阿婆蹲在厨房剥莴笋的模样:“这面是给孙女儿备的,她爱喝我煮的荠菜粥。”老妇人的手背上爬满老年斑,指甲缝里还沾着洗不净的泥,像块风干的树皮。
子夜的珍馐阁后厨冷得像冰窖,哈气成霜。苏明玉抖空的面袋倒出半只干瘪鼠尸,鼠齿间黏着淡黄粉末——分明是仓库驱鼠用的雄黄粉!她蹲下去,指尖刚要碰,楚延川的和田玉佩突然从窗缝滑入,压住鼠尸。
“寅时三刻,东门菜贩送新面。”
他的声音混着风灌进来,带着点沙哑的暖意。苏明玉抬头,看见窗台上落着片雪花,正落在玉佩的“延”字纹上,慢慢融化成水,像滴未落的泪。
墙根忽传来陶罐滚动声。苏明玉掀开腌菜坛,半片白菜叶浮在卤水间,叶脉舒展如素绢。吕怀瑾的月白鞋尖停在门外,声音像浸了雪水:“五更露重,当心白菜冻出冰碴。”
她摸了摸白菜叶,凉得刺骨。昨夜崔曼妮的貂裘手笼扫过她手背时,也是这样的凉——那时她正往腌菜坛里撒盐,听见身后传来嗤笑:“苏明玉,你娘当年在尹府,也是这样蹲在灶前的吧?”
铜铃震响时,汉白玉案板已蒙上薄霜。实习生们的虾饺蟹黄包蒸腾如雾,虾饺皮薄得能看见虾仁的红,蟹黄包的褶子细得像绣娘的线。唯苏明玉刀尖翻飞如蝶——白菜叶托着三鲜馅,碧玉盏般缀满笼屉。
“苏明玉!”
陈雅文的戒尺猛敲铜铃,声音脆得像碎玉。她扶了扶滑落的眼镜,镜片后的目光像把刀:“用蔬菜代替面粉?坏百年规矩!”
笼屉掀开的刹那,满室皆惊。朱慕言的银匙戳开菜卷,菘叶裹着鲜蛤,汁水在瓷盘里洇开,倒有《山家清供》里“雪霞羹”的古意。
“好个‘古意’!”林曼仪的赤金甲套忽刮过笼屉,声音里带着刺,“雄黄熏过的蛤肉,也配称古意?”
白玉盏里蛤肉莹白,朱砂雄黄渍却在叶底洇成血痕。苏明玉盯着那抹红,想起昨夜仓库里飘来的味道——是雄黄粉混着樟脑丸的苦,像母亲临终前,药炉里熬的最后一味药。
验毒室的放大镜下,蛤肉肌理纤毫毕现。郑济生的银针插入雄黄渍,指尖微微发抖:“这是仓库新进的避虫粉...”
话音未落,仓库管理册“啪”地摊开——林曼仪的簪花小楷赫然登记着“雄黄五钱”。陈雅文的金丝镜寒光陡射:“昨夜戌时,谁见林助理入库?”
暗角钻出小杂工阿凯,裤脚沾着泥,腕间晃荡的翡翠珠串,正是崔曼妮昨日戴的。“林姐说取除虱药...”他的声音细得像蚊鸣,“我...我没敢问。”
苏明玉望着阿凯发顶的胎记——和昨夜在仓库撞见的身影很相似。她想起林曼仪递来的那碗银耳羹,甜得发腻,里面浮着片柠檬,像滴凝固的血。
乌木长案摆开三摞考核表,朱砂笔悬在淘汰名单上方,像柄悬顶的剑。
“食材失窃案已有分晓。”
吕怀瑾的银兰簪挑开仓库账簿,雄黄支取栏下压着半枚胭脂印——崔曼妮最爱的法兰西香膏色!她的貂裘手笼忽扫翻墨砚,墨汁溅在淘汰名单上,把“苏明玉”三个字晕成一团模糊的血。
“污蔑!那小贱蹄子明明...”崔曼妮的指甲掐进掌心,声音发颤。
陈雅文已掀开淘汰名单首页。楚延川的军氅携风卷入,马鞭柄压住“苏明玉”三字:“且慢!我尝出这蛤卷里——”他刀锋似的目光剐过苏明玉,“有苏木香调药膳的陈皮香。”
满堂死寂里,验毒室忽传来惊呼:“放大镜下的雄黄渍竟化为缕缕金丝——分明是药材行伪造雄黄的赭石粉!”
苏明玉望着那缕金丝,想起唐阿婆说过的话:“伪药最是害人,表面光鲜,内里全是虫蛀的空。”她摸了摸腕间的靛青胎记,那里的皮肤突然发烫,像被火舌舔过。
淘汰名单朱砂淋漓,苏明玉的名字如浮萍沉墨。
“功过相抵,仍不及格。”
陈雅文的金笔尖刺透纸背,墨汁滴在“苏明玉”三个字上,晕开一片暗紫,像块淤青。吕怀瑾的羊脂玉扳指忽然套上她拇指,冰得刺骨:“当年你娘因此物被逐出尹府...”
扳指内圈阴刻的萱草纹,与多栽轩冻土裂痕里的青布暗纹严丝合缝!后院忽起骚动,唐阿婆的破笠帽滚到阶前,她扶着拐杖,白发在风里乱颤:“老婆子拼死说句——那赭石粉是菜贩混的假药!”
她枯掌抖开的油纸包上,金圆门药材行印章旁,赫然是林曼仪手书的提货单。苏明玉接过油纸包,指尖触到林曼仪的字迹——和她昨夜收到的匿名信,笔锋分毫不差。
暮色给淘汰名单镀上残金,楚延川在仪门截住苏明玉。
“别回多栽轩。”
他怀表盖里夹着半张船票,边缘被摩挲得发毛。“去码头,找艘叫‘云帆’的船。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,“船上有你要的答案。”
话音未落,吕怀瑾的月白身影笼住庭柱:“尹府旧档找到了。”
乌木匣在石阶磕开铁锈,露出的不是案卷,而是染血的石斛兰银簪——簪身裂痕间卡着张焦黄纸片:“木香绝笔:癸亥年冬,江枫少爷参汤毒发夜,崔氏命吾送白玉扳指于提调房...”
寒风卷过淘汰名单残页,陈雅文的金丝镜正在穿堂后反着冷光。苏明玉望着银簪上的血渍,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:“素蘅,有些事,像藏在茧里的蝶,总要破茧才知长短。”
她摸了摸怀里的船票,指尖触到上面的邮戳——“双马城,十一月廿三”。那是母亲去世的日子。
暮色渐浓,珍馐阁的灯次第亮起,像串被串起的星子。苏明玉望着那盏灯,忽然笑了。她知道,有些光,即便藏在最深的茧里,也终会透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