挂断电话后的死寂,比父亲的咆哮更令人窒息。忙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固执地回响了几声,最终被窗外连绵的雨声彻底吞没。周松砚握着已经暗下去的手机,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失去血色,微微颤抖着。他僵立在门边,后背挺得笔直,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,不敢回头去看周徊雪的表情。空气里只剩下电炉上铝锅轻微的咕嘟声,以及两人压抑的呼吸。
周徊雪没有看他。
他沉默地搅动着锅里已经变得粘稠的白粥,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低垂的眉眼。电话里“野种”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针,扎在心底某个早已麻木的地方,带来一阵熟悉的、钝重的寒意。他舀起两碗粥,放在那张掉了漆的旧方桌上,动作平稳,没有一丝波澜。然后,他拉开椅子坐下,拿起筷子,开始一口一口地吃。每一口都嚼得很慢,仿佛那寡淡无味的白粥是某种需要耗尽心力去消化的东西。
周松砚终于慢慢转过身。他看着桌上那两碗并排冒着热气的粥,看着周徊雪沉默进食的侧影。一股混杂着心疼、愧疚和某种更沉重情绪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。他用力眨了眨眼,压下那阵酸涩,才拖着脚步走到桌边,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。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。
他拿起筷子,看着碗里洁白的米粒,却没有立刻吃。对面的周徊雪低着头,额前略长的发丝垂落下来,遮住了他的眼睛。就在周徊雪又一次抬手去舀粥时,动作间,几缕银白色的发丝从额角滑落,在昏黄的灯光下,像一束骤然闯入的、冰冷的月光。
周松砚的呼吸猛地一滞。
周徊雪的头发是银白色的。那种色泽并非病态或染就,而是一种奇异的、天生的冷银,带着金属般的质感,衬得他本就苍白的皮肤近乎透明。其余的眉毛、睫毛却是纯正的墨黑,这极致的对比在他脸上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、近乎非人的疏离感。这头银发,是他异类的烙印,是周父眼中无法抹去的耻辱象征,也是他被彻底放逐的缘由之一。
周松砚记得很清楚。那年他大概七八岁,懵懂地趴在二楼豪华书房的窗台上,看着花园里。比他大几岁的周徊雪一个人坐在角落的石凳上,银色的头发在夏日的阳光下像一团冰冷的雪。一个佣人带着孩子路过,那孩子好奇地指着周徊雪问:“妈妈,那个哥哥的头发为什么是白色的?像妖怪一样!”佣人立刻慌张地捂住孩子的嘴,眼神惊恐地瞥了一眼楼上书房紧闭的窗户,然后拉着孩子飞快地走开了。小小的周徊雪只是把头埋得更低,小小的肩膀缩成一团。从那天起,周徊雪就很少再出现在主宅的花园里了。
那抹冰冷的银色,此刻在这间潮湿破败的屋子里,在昏黄的灯光下,显得格外刺眼,也格外脆弱。
“哥…”周松砚喉咙发紧,声音干涩得厉害,“你的头发…”
周徊雪舀粥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,仿佛没听见。他将一勺粥送入口中,慢慢咀嚼着,然后才极其平淡地开口,声音没有起伏,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:“天生的。”
这三个字堵住了周松砚所有后续的话。他张了张嘴,最终只是低下头,拿起筷子,开始食不知味地往嘴里扒粥。滚烫的粥滑过喉咙,却感觉不到暖意。屋子里的沉默再次弥漫开来,沉重得如同窗外铅灰色的天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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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下了几乎一整夜。清晨,雨势终于转小,变成了细密的雨丝,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,但光亮已经顽强地透了出来。
周徊雪的生物钟向来精准。天刚蒙蒙亮,他就无声地睁开了眼睛。单人床上只有一条薄被,他坐起身,动作很轻。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房间另一侧。
那张旧沙发被挪到了靠墙的位置。周松砚高大的身躯蜷缩在上面,显得沙发格外狭小。他盖着自己的薄外套,睡得很沉,眉头却微微蹙着,似乎梦里也不安稳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,褪去了清醒时的明亮锐利,显露出几分属于少年的稚气。只是那略显僵硬的睡姿,暴露了沙发的极不舒适。
周徊雪只看了一眼,便移开视线。他赤着脚踩上冰凉的地板,没有发出一点声音,如同一个没有重量的幽灵。他走到公共水龙头旁,用冷水快速地洗了把脸。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,驱散了最后一点睡意。他抬头看向墙上挂着的一面布满裂纹的小镜子。镜子里映出一张没什么血色的脸,和那头在昏暗光线下依然醒目的银白色短发。他面无表情地抬手,将额前略长的几缕银发随意地拨到耳后,动作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漠然。
回到屋内,他打开那个小小的旧衣柜,里面只有几件同样洗得发白、样式简单的旧衣服。他拿出一件灰色的套头卫衣和一条深色运动裤换上。整个过程安静而迅速。
当他换好衣服转过身时,发现沙发上的周松砚不知何时已经醒了。他正揉着眼睛坐起来,薄外套滑落在腿上,头发睡得有些乱糟糟的,眼神带着初醒的迷茫,像只大型的、找不到方向的犬科动物。他看到穿戴整齐的周徊雪,愣了一下,随即反应过来,脸上立刻浮现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:“哥,你起这么早啊?”
周徊雪没有回应他的寒暄,只是走到墙角,拿起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书包,挎在肩上。然后他走到门边,穿上一双同样很旧的帆布鞋,鞋边已经有些开胶。整个过程,他没有再看周松砚一眼,也没有任何等待的意思,仿佛这个屋子里依旧只有他一个人。
周松砚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,随即被一种急切取代。“等等我,哥!”他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,手忙脚乱地套上自己的鞋,连外套都顾不上穿,抓起自己那个崭新的、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皮质双肩包就追了上去。刚跑到门口,又想起什么,折返回来飞快地抓起沙发上那件薄风衣胡乱往身上一披。
周徊雪已经走到了狭窄的楼梯口。他没有停顿,径直往下走。
“哥!等等!”周松砚几步追上来,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。弄堂里弥漫着雨后潮湿清新的空气,混杂着青苔和泥土的味道。石板路湿漉漉的,踩上去有些滑腻。早起的邻居偶尔开门泼水,看到一前一后走着的两人,尤其是周徊雪那头显眼的银发和周松砚身上明显价值不菲的衣着,都投来或好奇、或探究、或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。
周徊雪目不斜视,脊背挺得笔直,脚步不疾不徐,仿佛行走在真空里,将所有视线都隔绝在外。他习惯了这种目光,像习惯了空气里的霉味。
周松砚跟在他身后,感受着那些黏着的视线,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。他加快一步,几乎与周徊雪并肩而行,微微侧身,有意无意地挡住了部分投向周徊雪的视线。他能清晰地看到周徊雪银白色发梢下,那截苍白而线条冷硬的后颈。
“哥,”周松砚试图打破沉默,声音在清晨潮湿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,“二中离这儿远吗?我们怎么去?坐公交还是……”他想起昨天那坑坑洼洼的弄堂,以及自己那巨大行李箱的惨状,明智地没有提“打车”这个选项。
周徊雪依旧没有回答。他走到弄堂口,脚步不停,拐进旁边一条更窄、地面更湿滑的小巷。巷子尽头,是一个小小的、露天的早餐摊点。几张油腻的小桌,几把塑料矮凳。摊主是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妻,正在忙碌地炸油条、盛豆浆。
周徊雪走到摊前,掏出几张零钱,递给老婆婆。声音很低:“两个粢饭团,带走。”
“好嘞。”老婆婆麻利地接过钱,开始用湿布裹着热腾腾的糯米饭,往里加榨菜和脆油条碎。她的目光落在周徊雪身后、穿着光鲜的周松砚身上,带着明显的惊讶和打量。
粢饭团很快包好,用薄薄的塑料袋装着。周徊雪接过,将一个递给身后的周松砚,自己拿着另一个,转身就走,依旧没有一句话。
周松砚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那还带着烫手温度的粢饭团,看着周徊雪已经走远的背影,连忙追上去。“哥,谢谢!”他咬了一口,糯米的软糯、油条的酥脆和榨菜的咸鲜在口中混合,是简单却实在的温暖。他看着周徊雪沉默的背影,心里某个地方也跟着暖了一下。
两人一前一后,沉默地穿过清晨湿漉漉的街巷。周徊雪在前,脚步稳定,银白色的发丝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像一道移动的冷光。周松砚跟在后面,吃着温热的粢饭团,目光却始终落在前方那个疏离而沉默的背影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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临城二中门口,此刻正是上学的高峰期。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像潮水一样涌入校门,喧闹声、自行车的铃铛声、追逐打闹的嬉笑声交织在一起,充满了年轻躁动的生命力。
当周徊雪和周松砚的身影出现在校门口时,这片喧闹像是被按下了短暂的暂停键。
无数的目光,瞬间聚焦过来。
目标首先是周徊雪。那头即使在灰暗天色下也异常扎眼的银白色短发,如同一个醒目的靶心。好奇的、探究的、鄙夷的、带着隐隐畏惧的……各种各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丝线,缠绕在他身上。他早已习惯,或者说,早已将这种“瞩目”内化为一种冰冷的屏障。他面无表情,下颌线绷紧,目光平视前方,穿透人群,仿佛行走在一个只有他自己的真空通道里。那些粘稠的视线落在他身上,又被他周身散发出的无形寒气冻结、滑落。
然而今天,更多的目光焦点却落在了他身后半步的周松砚身上。
崭新的、剪裁合体的深色薄风衣,里面是干净挺括的白衬衫,利落的黑色短发,挺拔的身姿,以及那张即使在略显疲惫状态下也依旧英俊得夺目的脸。他像一颗骤然坠落在灰暗鹅卵石滩上的钻石,散发着与这所普通中学、与周围穿着统一校服的学生格格不入的光芒。尤其是他此刻正跟在那个“怪胎”周徊雪身后,姿态自然地仿佛本就该如此,这组合本身就充满了爆炸性的信息量。
窃窃私语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,迅速在人群中漾开波纹。
“那是谁?新来的?好帅啊!”
“不是吧?他跟着周徊雪?那个白毛怪?”
“我的天,你看他穿的衣服,牌子货啊,超贵的!”
“他怎么会认识周徊雪?还走在一起?”
“周徊雪居然有人跟他一起走?太阳打西边出来了?”
“啧,长得帅是帅,但眼神是不是不太好?跟那种人混一起…”
这些声音不高,却像无数细小的针,密密麻麻地刺向周徊雪。他握着粢饭团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,塑料袋发出轻微的窸窣声。脚下的步伐没有丝毫停顿,甚至更快了一点,只想更快地穿过这片令人窒息的目光沼泽。
周松砚自然也听到了。那些关于周徊雪的、带着明显恶意的词汇像淬了毒的箭,瞬间点燃了他眼底的怒火。他猛地停下脚步,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刃,狠狠扫向声音来源的几个女生。
那几个聚在一起八卦的女生被他冰冷而带着怒意的眼神一刺,吓得立刻噤声,慌忙低下头,假装整理书包带子。
周松砚的拳头在身侧攥紧,指节再次泛白。他想冲过去质问,想用更冰冷的声音吼回去。但他看到了前方周徊雪骤然加快、几乎要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,那背影挺得笔直,却透着一股急于逃离的孤绝。
一股巨大的心疼和无力感瞬间压倒了愤怒。他深吸一口气,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,不再理会那些窃窃私语,大步追上前方那个银白色的身影。他加快脚步,几乎与周徊雪并肩,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侧面更多的视线。他没有说话,只是沉默地、坚定地走在周徊雪身边。
这并肩而行的姿态,在旁人眼中无异于一种无声的宣告和庇护。
周围的议论声诡异地低了下去,但那些目光却变得更加复杂。探究、惊讶、不解,甚至有些女生眼中闪过了更明显的兴趣和羡慕。
周徊雪能清晰地感觉到周松砚追了上来,感觉到他刻意贴近的、带着体温的靠近,感觉到他替自己挡开了部分窥视。这非但没有让他感到安心,反而像一种更沉重的负担压了上来。他只觉得周遭的空气更加粘稠,那些目光更加灼热。他猛地向左一拐,脱离了人流涌向教学楼的主干道,拐进了一条通往旧教学楼的、相对僻静的林荫小路。脚步更快了,像是在逃离什么洪水猛兽。
周松砚毫不犹豫地跟上。小路两旁的香樟树高大茂密,树叶上积攒的雨水被晨风吹落,滴滴答答地打在两人的头发和肩膀上。小路湿滑,铺着陈旧的石板,缝隙里长满了青苔。
“哥,”周松砚终于忍不住开口,声音带着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,“你别走那么快。那些人的话你别理,他们……”
他的话没能说完。
周徊雪猛地停住脚步,毫无预兆地转过身。
周松砚猝不及防,差点撞上他,连忙刹住脚步。
两人面对面站在湿漉漉的林荫小路上,四周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雨滴落下的滴答声。
周徊雪抬起头,那双深黑的眼睛里不再是空洞的疲惫,而是翻涌着冰冷的、压抑的怒火,像冰层下燃烧的幽蓝火焰。他盯着周松砚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被砂纸打磨过的粗粝感,每一个字都像冰棱砸在地上:
“周松砚。”
他第一次完整地叫出他的名字。
“你知不知道,跟你站在一起,”他停顿了一下,眼神锐利得像要刺穿周松砚,“只会让我被看得更多?”
周松砚被他眼中冰冷的怒火钉在原地,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骤然缩紧。他张了张嘴,想要辩解:“我…我只是想…”
“想什么?”周徊雪打断他,嘴角扯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,近乎嘲讽,“想保护我?还是想证明你有多与众不同,多不介意我这个‘白毛怪’?” 最后三个字,他咬得极重,像在咀嚼某种苦涩的毒药。
“不是的!哥!”周松砚急切地反驳,脸上因为激动和委屈而涨红,“我从来没觉得你是什么怪…我只是…” 他看着周徊雪眼中那层厚厚的、拒绝任何人靠近的冰壳,看着他银发下苍白却写满抗拒的脸,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席卷全身。他想说自己只是心疼,只是想陪着他,想告诉他他很好……可所有的话语在周徊雪冰冷的注视下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。
“收起你的同情心,周大少爷。”周徊雪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,“这里不是你体验生活的游乐场。” 他的目光扫过周松砚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风衣,“你看到了,这就是我的世界。潮湿,破旧,充满异样的眼光。你适应不了,也改变不了什么。”
他逼近一步,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。周徊雪身上那股清冷的、带着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“现在,立刻,离开这里。”他盯着周松砚的眼睛,一字一顿,清晰地命令道,“回你该待的地方去。别再来烦我。”
说完,他不再给周松砚任何开口的机会,猛地转过身,大步朝着旧教学楼的方向走去。脚步踩在湿滑的石板上,溅起细小的水花。那抹银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林荫小路的拐角,只留下周松砚一个人僵立在原地,手里还捏着那半个早已冷掉的粢饭团。
冰冷的雨滴顺着香樟树叶滑落,滴在他的头发上,脖颈里。初秋的寒意顺着脊椎一点点爬上来。周松砚看着周徊雪消失的方向,胸膛剧烈起伏着,刚才被强行压下的愤怒、委屈,还有更深沉的、不被理解的痛苦,此刻如同火山岩浆般在心底翻腾、冲撞。
他攥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陷入掌心。不是因为周徊雪的冷漠和驱赶,而是因为那些落在他哥哥身上的、带着恶意的目光和词汇,以及自己此刻的无力。
凭什么?
凭什么他要承受这些?
凭什么自己连站在他身边,都会成为他额外的负担?
一股近乎偏执的火焰在他年轻的眼底燃烧起来,压过了所有的委屈和沮丧。他猛地抬起头,望向旧教学楼的方向,眼神变得异常锐利和坚定。
离开?不可能。
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雨水和草木清冷气息的空气,挺直了脊背,不再犹豫,迈开大步,朝着周徊雪消失的方向,坚定地追了上去。湿漉漉的石板路上,只留下他清晰而执着的脚步声。